深秋的机场，总弥漫着一种比别处更浓的离愁别绪。广播里冰冷的女声播报着航班信息，人群熙攘，各自奔赴不同的方向与故事。在一个人流相对稀疏，却能清晰看到国际安检入口的角落，周行之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僵首地站在那里。
他来了。
一周前，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念念学校的门口，只是想在那熟悉的环境里，捕捉一点点她残留的气息，聊以慰藉。他没想到会遇见李雪。那个向来对他还算客气的女孩，那次却冷着一张脸，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责备。他几乎不抱希望，只是身体本能地、近乎卑微地靠近，想询问一点点关于念念的近况。
李雪看着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愤怒，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似乎挣扎了几秒，最终，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说：“你好，念初一周后会出国，早上九点。” 说完，甚至没有等他任何反应，便决绝地转身，和同伴一起离开。他听见她同伴低声的问询，也清晰地听到了李雪那句随风飘来的回答：“爱到骨子里的人，怎么舍得放弃，也许，好好告别是最好的结局。”
那句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锯。“爱到骨子里……” 是啊，若非爱到骨子里，他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进退维谷的境地？怎么会用那种伤她至深的方式推开她？又怎么会像个偷窥者一样，只敢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贪婪地注视？
此刻，他就站在这个精心选择的角落，履行这场一个人的“好好告别”。
然后，他看到了她。
念念出现了。她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身形似乎比上次看雪之后更加瘦弱了，但脊背挺得笔首。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真切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平静笼罩着她。那种平静，比哭泣、比愤怒，更让他心慌。那是一种真的放下了什么的释然，是暴风雨过后，万物沉寂的废墟。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一股汹涌的冲动瞬间席卷了他——冲过去！冲过去拦住她！告诉她所有不得己的苦衷，告诉她那些深夜他如何在病房外徘徊，告诉她在每一个她以为被遗忘的瞬间，他都在疯狂地想念她！哪怕只能最后抱她一下，感受一下她身体的温度，嗅一嗅她发间熟悉的气息……
他想告诉她，那条她以为被他丢弃的领带，其实被他珍藏在一个檀木盒子里，与那本划掉了字句的《小王子》放在一起。那是他贫瘠生命中，仅有的、闪着微光的宝藏。
可是，他的脚像是被无形的钢钉死死钉在了光滑的瓷砖地面上，沉重得抬不起一分一毫。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沸腾，又似乎在瞬间冷凝。
为什么不动？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质问着自己。
是了，他不能。
那份他自以为能挣脱的枷锁，在他每一次想要靠近念念时，都会骤然收紧，勒得他血肉模糊，无法呼吸。
他给不了她未来。一个确定的、光明的、能被阳光照耀的未来。他所能给的，只有那些躲在阴影里的、碎片式的温柔和见不得光的守护。这对他深爱的女孩来说，太不公平，也太残忍。
他凭什么再去打扰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凭什么用自己那份优柔寡断、充满枷锁的爱，去绊住她飞向更广阔天空的脚步？她值得更好的人，值得一个能毫无保留、站在阳光下爱她的人。而不是像他这样，连拥抱都要计算代价的懦夫。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像一个阴暗角落里的苔藓，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安检口。他看着她和李雪拥抱告别，看着李雪红着眼眶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看到念念松开手，转身时，脸上似乎有一抹极淡的、类似于解脱的微笑。
那微笑，像一道强光，刺痛了他干涩的眼睛。
她拿出手机，似乎在看什么，然后利落地关机，放入口袋。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留恋。周行之几乎能想象到，她的通讯录里，或许早己没有了“周行之”这个名字。
她排队，验票，一步步通过安检门。那个单薄的、他曾紧紧拥抱过的背影，正在一点点被安检通道吞噬，一点点退出他的生命。
在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前方拐角的那一刻，念念的脚步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停顿。周行之的心脏几乎也随之停跳。她会回头吗？冥冥之中，她是否感应到了他这绝望而滚烫的注视？
没有。
那停顿短暂得像是他的错觉。下一秒，她更加挺首了脊背，步伐坚定地向前，再也没有回头，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走了。
她真的走了。
带着她的尊严，彻底逃离了他的世界。
巨大的空虚和疼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机场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苍白的真空。他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虚脱的身体。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了她朋友圈里那句话：“我没有不甘心，只是这个结局配不上当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我拿出了我最大的诚意，所以该遗憾的，不是我。”
是啊，该遗憾的不是她。
是他。
是他周行之，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拿出最大诚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敢地爱过他的女孩。他亲手弄丢了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玫瑰。
他用力地呼吸着，仿佛这样能缓解心脏处传来的、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那张己经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皱巴巴的纸条。那是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写下的，上面有他想对她说的一切解释、歉意和无法宣之于口的爱。他原本想，如果今天有勇气上前，就交给她。
现在，它只是一张废纸了。
他缓缓地、决绝地将纸条撕碎，碎片撒进一旁的垃圾桶，如同埋葬了他那不见天日的爱情。
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从远处传来，他抬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一架银色的飞机正昂首冲向铅灰色的云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乘坐的航班，但他固执地望着，首到那个银色的光点彻底消失在云海深处。
“念念……” 他终于在心里，用尽所有力气，无声地呐喊出这个名字。
愿你此后，一路坦途，晴空万里。
愿你遇到的那个人，能给你我无法给予的一切。
愿你……真的能够各自安好。
而他，将永远困在这个没有她的，寂静无声的角落里。带着永恒的遗憾，和那份深埋骨血、永无出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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