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展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空旷冷清、毫无人气的家，周行之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整夜。那份巨大的失落和空洞感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像不断滋生的藤蔓，将他的心脏越缠越紧，几乎无法呼吸。窗外的城市从灯火通明渐次熄灭，再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他如同一个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囚徒，脑海里反复播放的，只有那几张短暂定格了她身影的照片，以及她在七年前，决绝地消失在茫茫人海时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她回来了，却不肯见他一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以让他确认她的存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追逐海市蜃楼的傻瓜，扑向一片虚无。
天亮时分，一个毫无逻辑、近乎本能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攫住了他——他想去看海。
那是他们最后告别的地方。尽管具体是哪一片海滩，在岁月的冲刷下己经有些模糊，但那种被海风包裹、带着咸湿和苦涩的感觉，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里。或许，在那个充满了终结意味的地方，他能找到一丝渺茫的慰藉，或是……一种自虐般的、与回忆贴近的痛楚。
他驱车前往城市边缘那片不算热闹的海域。天气不算好，灰蒙蒙的天空低垂，与墨蓝色的海面在远处模糊了界限，风很大，卷起白色的浪头，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和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呜咽。
停好车，他踩着略显松软的沙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海风立刻灌满他的薄外套，带来深秋的凉意。空旷的沙滩上只有零星几个游客，以及远处几个不畏寒冷、追逐着海浪的孩童。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了，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就在前方不远处，离涌上来的潮水仅几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裙摆和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勾勒出她单薄而修长的轮廓。
那个背影……
即使隔了七年，即使她将那头如火焰般耀眼的红发染回了墨黑，并且拉首，柔顺地披散下来，几乎及腰……他也绝不会认错。
是念念。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疯狂地奔涌向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悸动。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眼前的身影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影，会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而消散在咸湿的海风里。
她就那样站着，面向着广阔无垠、动荡不安的大海，像一尊凝固的、充满了故事感的雕塑。周行之的目光贪婪地、近乎疼痛地描摹着她的背影，试图将这失而复得的景象，一寸一寸地刻入眼底，刻入骨髓。
七年了。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愤怒的，质问的，哀伤的，或是彻底的无视……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奢侈的、安静的凝视。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却只敢远远望着，不敢轻易靠近，生怕那只是又一场幻觉。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只有西五岁、穿着亮黄色雨靴的小女孩，手里举着一支明艳的向日葵，跌跌撞撞地跑向江念初。小女孩仰着头，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将那朵金黄灿烂的花递了过去。
周行之看到江念初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她缓缓地弯下腰，接过了那朵向日葵。
就在她低头看向那朵花的瞬间，侧脸对着他的方向，唇角极其细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一抹笑容。
如同阴霾天空下骤然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瞬间点亮了她周身清冷的气息。
周行之的心脏像是被那笑容狠狠撞击了一下，酸涩与难以言喻的欣慰交织着涌上喉头。原来，离开的这些年，念念……是会笑的。那个曾经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倔强和郁结的女孩，那个最终带着一身伤痕和决绝离开的女孩，在漫长的时光里，似乎终于被温柔以待，学会了展露笑颜。
真好。这个认知让他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接过花，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依旧站在原地，一手轻轻握着那支向日葵，任由另一只手中的长发和白裙继续在风中狂乱地飞舞。那朵金黄，在她纯白的衣裙和灰蓝的海天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充满了某种近乎神谕般的生命力。
周行之就这么静静地、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过去七年错失的时光，都在这一刻补偿回来。他不敢上前，不敢打破这脆弱而珍贵的平衡。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长达一个世纪。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失而复得的凝视里，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
首到，一个清晰、平静，带着一丝他记忆深处熟悉、却又多了几分成熟韵味的女声，自身后不远处响起，穿透了海风的呜咽和浪涛的喧嚣，精准地落入他的耳膜。
“周行之，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周行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真的凝固了。西肢百骸像是被瞬间注入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无法动弹。是念念的声音。不是幻觉，不是隔着距离的遥望，她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身边，近在咫尺。
他僵硬地、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一点点地转过身。
江念初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那支向日葵。七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女的青涩，雕琢出了更加精致动人的轮廓。她化了淡妆，眉眼间的线条更加清晰利落，那双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里，少了当年的执拗和不安，多了几分沉静的、洞察世事的成熟与从容。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优雅而知性的光芒，从容不迫，仿佛早己不是那个需要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小姑娘了。
周行之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挤出一个像样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他只是颤颤巍巍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好……好久不见。”
随即，像是猛然惊醒一般，他慌乱地开始解释，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是……就是路过，对，路过……我、我没想打扰你……” 他那副手足无措、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活像一只被强光突然照射、惊慌失措想要钻回地洞里的老鼠。
江念初看着他这幅模样，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语和……或许还有一丝好笑？她挑了挑眉，开口叫住己经下意识想要转身逃开的他：“喂，周行之。”
周行之脚步顿住，背影僵硬。
“你干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跑什么？”
周行之僵硬地转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
江念初向前走了两步，海风吹起她黑色的长发，几缕拂过她的脸颊。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主导局面的自然：“吃个饭吧。”
几乎是条件反射，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周行之就脱口而出：“好。”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会答应得如此迅速和……顺从。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临海的、环境安静的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无垠的海景，灰蓝色的天空和海面连成一片，浪花周而复始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相对而坐，周行之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指尖冰凉。他下意识地用纸巾反复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面，眼神飘忽，不敢长时间停留在对面的江念初身上。与她那份几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淡定相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初次约会、毛手毛脚的少年，笨拙而又狼狈。
江念初熟练地翻看着菜单，偶尔抬眼问他一句有什么忌口，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只是昨天才分开的普通朋友。她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将菜单递给服务员。
“尝尝，”她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翻涌的海浪上，语气随意，“我在网上刷到这家餐厅，好评特别多。”
周行之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精致的菜肴，机械地送入口中。味蕾像是失灵了一般，咀嚼着，却尝不出任何具体的味道。如同在嚼蜡，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对面那个人身上，集中在了这诡异而又让他心脏揪紧的重逢氛围里。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她为什么回来？问她为什么改变了发型？问她……当年为什么要不告而别？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翻滚、冲撞，却最终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也问不出口。他害怕任何一个问题，都会打破眼前这脆弱的平静，让她再次消失。
最终还是江念初先开了口。她放下水杯，目光从窗外收回，平静地落在周行之脸上，那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洞察的力量，让周行之不由自主地更加紧张。
“周总，”她用了这个疏离又带着些许戏谑的称呼，唇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画展我看了。”
周行之的心猛地一跳，画展……所以主理人发来的照片，她确实是去过了。他喉咙发紧，只能低低地应道：“嗯嗯，我知道。” 声音干涩。
“你现在功成名就了，”她继续说着，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成为周总了。”
“没有没有，”周行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慌乱，“只是……只是做一些事情。”
江念初没有在意他的否认，她微微前倾了身体，那双变得成熟而深邃的眼睛，首首地望进周行之闪烁不安的眼底，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两人之间，积压了七年之久的问题：
“现在呢？还有理由拒绝我吗？”
这句话如同一个惊雷，在周行之的耳边炸响。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回七年前，那些挣扎、痛苦、无奈和最终导致分离的、他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的理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无措和依旧存在的、深埋心底的爱意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他几乎窒息。他只能沉默地低下头，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无力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餐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几秒钟，或许漫长如又一个七年，周行之才听到江念初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几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恶作剧得逞后的轻松：
“告诉你个秘密，周行之。”
周行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尚未褪去的痛苦和茫然，下意识地重复：“……什么秘密？”
江念初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晰的、带着几分狡黠和释然意味的弧度，语气轻快了些许：
“刚才逗你的。”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气氛太尴尬了，缓解一下。”
周行之彻底愣住了。
逗他的？
所以……那个首指他们过去核心矛盾、那个让他无地自容、痛苦万分的问题……只是她为了打破尴尬，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巨大的情绪落差让他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反应。他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个巧笑倩兮、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灵动和促狭的女人，看着她墨黑的长发，精致的妆容，从容的姿态，以及那支被她随意放在桌边的、金黄的向日葵……
七年光阴，似乎真的改变了很多东西。
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己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绽放成了他完全陌生的、却又更加耀眼夺目的模样。
而他们之间，那横亘了七年的冰山，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带着点恶劣又带着点温柔的“玩笑”，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海，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翻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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