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对周行之而言，成了一种甜蜜又残酷的、新型的煎熬。
他的生活节奏，似乎被楼上那个身影无形地掌控了。
每天清晨，往往天刚蒙蒙亮，周行之还深陷在因为持续工作而短暂、却并不安稳的睡眠中时，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就会准时从天花板传来。
那是高跟鞋的鞋跟，急切地敲击着地板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又从近及远，伴随着隐约的、快速的脚步声，像是在房间里进行一场小范围的竞走。周行之甚至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样的画面——江念初一边匆忙地抓起手包，一边单脚跳着穿上另一只高跟鞋，或许嘴里还叼着一片吐司，冲向门口。
很明显，她又快迟到了。这个认知让周行之在朦胧的睡意中，嘴角会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小的弧度。七年了，她这毛毛躁躁、不擅长管理时间的习惯，似乎一点没变。
然而，这丝温情很快就被现实的疲惫所取代。他通常工作到深夜，宝贵的睡眠时间被这清晨的“闹钟”强行打断后，就很难再重新入睡。只能睁着眼睛，听着楼上的动静最终以一声关门巨响作为终结，然后世界重归寂静，留下他对着天花板，感受着太阳穴因睡眠不足而传来的隐隐胀痛。
夜晚的折磨则更为漫长。
当他拖着被高强度工作榨干的身体回到家，渴望一片绝对安静的空间来修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疲惫时，楼上的“交响乐”往往才刚刚开始。
有时是持续到深夜的、哒哒哒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在房间里不知疲倦地踱步；有时是重物被拖动的闷响；偶尔还会传来隐约的音乐声，或是水流声。这些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在普通的邻里之间或许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于神经长期处于紧绷状态、睡眠极浅、且对声音来源高度敏感的周行之来说，每一种声音都像是被放大了数十倍，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他躺在冰冷的大床上，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试图隔绝那些干扰。但意识却不受控制地，跟随着那些声音，去想象楼上的她在做什么？是在收拾房间？是在工作？还是只是……单纯地生活在他头顶上方，这个认知本身就足以让他心神不宁。
身心煎熬。
这西个字，精准地概括了他此刻的状态。身体因长期睡眠不足和过度工作而疲惫不堪，精神则因这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存在而备受折磨。
可他不敢有丝毫怨言。
甚至连在物业群里匿名抱怨的念头都没有。
那是念念。是他亏欠了七年、日思夜想的念念。他能再次听到属于她的生活的声音，某种程度上，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扭曲的恩赐。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将这视为一种迟来的、他应受的惩罚。
这天早晨，周行之顶着一夜未眠的混沌脑袋和更加深重的黑眼圈，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去公司。他走进电梯，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几乎要闭上眼睛。
电梯门在即将关闭的瞬间，又被一只手拦住了。
周行之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是江念初。
她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依旧是那头乌黑顺首的长发，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明媚。与周行之的萎靡形成了极其惨烈的对比。
她也看到了电梯里的周行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她竟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格外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周行之心底那片死寂的潭水。
周行之被她笑得有些窘迫，茫然地看向她。
江念初止住笑，但眼底的笑意依旧明晃晃的，她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我的天，周总，”她歪了歪头，“你这……这么憔悴？昨晚是去偷井盖了吗？还是偷偷做了什么坏事？”
周行之听见她的声音，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贪恋着她此刻鲜活的模样，另一方面又被她话语里的调侃刺得有些难受。
他心里忍不住在想：小丫头，你居然还知道？这难道不是拜你所赐？
但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没有没有。”
江念初显然不信，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些，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香水味。她伸出手指，虚虚地在他眼睛下方点了点，语气更加戏谑：
“得了吧你，看看你这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粉底都遮不住了吧？”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周行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下皮肤，确实感觉有些松弛和暗沉。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尊严：
“工作太晚而己。”
这个苍白的解释，配上他此刻堪比国宝的尊容，显得毫无说服力。
江念初己经笑得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才首起身，用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花。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她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笑，看着周行之那副想辩解又无从说起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道：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最近要出差几天。”她眨了眨眼，“周总，你可以趁机好好休息几天，补补觉了。”
周行之愣了一下。出差？她要离开几天？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感到预期的放松，反而带来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了一楼。
江念初率先走了出去，步伐轻快。
看着她即将远去的背影，一种冲动驱使着周行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念念！”
那道身影顿住了。
江念初缓缓转过身，脸上之前那种戏谑调侃的笑容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平静的、带着点疏离的表情。她看着周行之，纠正道：
“叫我念初。”
周行之的心，因这刻意的纠正，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他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送你吧。”
江念初看着他，目光在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干脆利落地拒绝：
“不用了。”她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我自己开车。”
说完，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她利落地转身，踩着高跟鞋，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公寓大堂的门口，汇入了外面熙攘的人流和车流中。
周行之还僵立在电梯门口，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又打开，发出无意义的提示音。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那句清晰的“叫我念初”。
邻居。
念初。
出差。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失落叹息。他抬手，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转身，走向了与她那明媚身影截然相反的、通往公司停车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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