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钢琴教室内，阳光将木质地板切割成温暖的光斑，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孩子们留下的、稚嫩却认真的琴音余韵。江念初站在落地窗前，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追逐着那个早己消失在街角的车影，周行之仓皇离去的样子，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
他眼中的挣扎，那份欲言又止的痛苦，她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七年的时光早己在她心外围筑起了足够坚固的堡垒，让她学会了不轻易显山露水。
“喂，在想什么？又想他了？”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那声音磁性而熟悉，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调侃，却又不会令人感到被冒犯。
江念初飘远的思绪被猛地拉回。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眼底那一丝因周行之而起的、微不可察的波澜迅速平复了下去。她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过身时，脸上己经挂上了轻松自然的笑容，带着点嗔怪：
“没有，胡说什么。”
站在她身后的，是凌领。
他斜倚在门框上，身形高挑，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宽松的休闲裤，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随性不羁的艺术气息。他的五官俊朗，眉眼间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洒脱，但看向江念初时，那目光深处，却总是藏着不易察觉的专注和温柔。
凌领。
这个名字，以及他这个人，是江念初过去七年漂泊生涯中，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他们的初次相遇，并非在什么浪漫的异国他乡，而是在七年前，那个她和周行之最终告别的海边小镇。当时，小镇唯一一家清吧里，灯光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和淡淡的酒精味道。她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试图用灼烧感麻痹那颗被周行之的话语刺得千疮百孔的心。而凌领，是那个清吧的临时驻唱，抱着一把木吉他，唱着些她听不懂语言的民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独感。
那晚的相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当时她巨大的悲伤中，甚至没能激起一丝涟漪。她很快就离开了那个伤心地，远走异国。
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埋下伏笔。
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街头，那是她离开后的第二年。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古老的石板路上，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金黄色。在一个喧闹的街角，她再次听到了那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歌声。她循声望去，看到凌领依旧抱着他那把吉他，坐在人群中央，闭着眼睛，深情地弹唱。夕阳的光晕勾勒着他的侧脸，与记忆中清吧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合。
异国他乡，熟悉的母语歌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心弦。那天，她站在人群外，听了很久。
自那以后，凌领就像一道影子，或者说，像一个被命运刻意安排在她身边的旅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似乎总是在旅行，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靠街头弹唱和偶尔接一些摄影的活儿为生。他陪伴她走过很多地方，在她因为思念和痛苦深夜买醉时默默守在旁边，在她因为语言不通而手足无措时适时出现解围。
他像一团温暖而不灼人的火，在她最寒冷、最孤独的那段岁月里，提供着恰到好处的陪伴。
甚至，有过荒唐的一夜。
那是在柏林，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她和凌领都喝了很多酒，为了庆祝她终于卖出了自己的第一幅画作（那是她试图寻找除了钢琴以外的情感出口）。酒精模糊了界限，放大了脆弱和依赖。在酒店房间里，意乱情迷之间，她紧紧抱着凌领，滚烫的眼泪混着酒意，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个名字——
“行之……周行之……”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凌领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最终，他还是回应了她那个带着泪水和错误名字的吻。
第二天清晨，宿醉带来的头痛欲裂。江念初在陌生的酒店房间里醒来，看到身边躺着的凌领，以及床单上暧昧的痕迹，瞬间脸色煞白，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巨大的尴尬和羞愧。
凌领也醒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眼神复杂，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因为刚醒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念初，我会负责。”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那一刻，江念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她看着凌领眼中那份认真，想起了七年前，周行之在推开她时，也曾用过类似郑重的语气，说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的“理由”。
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的冷漠瞬间包裹了她。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刻薄的、带着自嘲的笑容，用当年周行之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凌领，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成年人，很正常。”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各取所需的意外。
凌领眼底的光芒，因为她这句话，瞬间黯淡了下去。但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然后去给她买了醒酒药和早餐。
从那以后，凌领依旧陪在她身边，仿佛那一夜从未发生过。但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份玩世不恭的调侃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不动声色的体贴和守护。
这些年，凌领正式或开玩笑的表白，不计其数。
有时是在风景如画的雪山脚下，他指着皑皑白雪说：“念初，我们在这里盖个小木屋养老怎么样？”
有时是在喧闹的夜市，他举着烤串，半真半假地说：“要不咱俩凑合过吧，我弹吉他养你。”
有时只是在她弹完一首曲子后，他静静地望着她，说：“江念初，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每一次，江念初要么用玩笑搪塞过去，要么就首接沉默以对。她不是感受不到凌领的好，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心底那个属于“周行之”的角落，似乎始终盘踞着，未曾真正清理干净。她无法在内心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时，去接受另一份感情。那对凌领不公平，对她自己，也是一种欺骗。
凌领似乎也明白，所以他从不逼迫，只是以一种近乎固执的耐心，等待在一旁。
此刻，凌领看着江念初那故作轻松否认的样子，也没有深究。他太了解她了，有些伤口，需要她自己慢慢愈合，或者，选择永远掩埋。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帮她将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熟稔而亲昵，却并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走吧，晚上吃饭去，”凌领收回手，插回裤兜，语气恢复了往常的轻松，“你不是要出差了吗？”
江念初点了点头，将心头那些关于周行之的纷乱思绪暂时压下。
“对呀，”她弯起眼睛，露出一抹带着点狡黠的笑容，“临走之前，再宰你一顿好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吃饭前，我得先去趟超市买些生活用品。”
“嗯？”凌领挑眉，“你工作室不是都齐全了？”
江念初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抛出了一个足以让凌领，或许也让暗中窥探的周行之（如果他听到的话）心头一震的消息：
“不是我用的。是我爸妈，他们要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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