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少府衙门的青石台阶上，元青身着崭新的千石官袍，腰佩将作丞与军器令丞双印绶，步履沉稳。过往官吏投来的目光复杂难明，有敬畏，有嫉妒，亦有深深的探究。河东军功，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打破了他在咸阳权力场中的微妙平衡。
“元令丞，少府令有请。”一名隗状身边的亲随吏员恭敬道。
元青微微颔首，随其步入那间象征着秦国百工与营造最高权柄的厅堂。少府令隗状端坐案后，比起上次接见，面色缓和了许多，甚至指尖轻轻敲着一卷摊开的军报。
“元青，坐。”隗状抬手示意，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疏离，“王翦将军的军报，大王己御览过了。攻克山隘，新械建功，你，很好。”
“全赖将士用命，王将军指挥有方，末将不过尽本分。”元青依礼坐下，言辞谦逊。
隗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不居功，是好事。然秦法赏罚分明。经少府与国尉府合议，擢你为军器令丞，秩同千石，仍领将作丞事，督造改良各军军械，并……可参与军中演训，咨议军务。”
元青心中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任命，胸膛仍是一热。军器令丞！这意味着他真正触碰到了秦国的战争机器核心。“末将谢大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少府、国尉府重托！”
“嗯。”隗状点了点头，话锋却微微一转，“然，军国之事，非同儿戏。匠作之术与战阵厮杀，终究有别。军中宿将，多凭血火功勋晋升，你此番幸进，恐有微词。往后行事，更需谨言慎行，以实绩服人。”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元青肃然道：“末将明白。必当以实务为本，虚心向军中袍泽请教。”
离开少府衙门，元青立刻投入新的职掌。他雷厉风行，整顿各军械作坊，推行标准化的命令一道道发出，阻力不小，但凭借河东军功的余威和隗状的隐约支持，倒也推行了下去。
蓝田大营，演武场。
旌旗猎猎，杀声震天。数以千计的秦军锐士正在操演步弩协同推进。元青站在观演台上，身旁是主持演训的中郎将蒙恬——一位年轻却己显露出沉稳气度的将门之后。
“元令丞请看，”蒙恬指着下方如林推进的方阵，“我大秦弩阵，天下无双。三轮急射，足可摧垮敌胆！”
元青凝神观看，只见弩兵齐射时固然声势骇人，但射毕后向两翼撤退装填时，整个进攻浪潮确实出现了一丝凝滞。步兵方阵需要等待弩兵撤完才能继续前压，这短暂的间隙，在真正的战场上可能就是致命的破绽。
“蒙将军，”元青沉吟片刻，开口道，“弩兵撤退之路径，可否稍作调整？”
“哦？”蒙恬挑眉看向他，带着几分将门子弟固有的傲气，“元令丞有何高见？”语气中不乏考校之意。
元青不以为意，捡起几颗石子在地上摆放起来：“将军请看，若将弩兵分为三队，呈‘品’字形错落配置。一队于最前射击，射击后不首退两翼，而是沿斜向路径，退至最后一队位置装填。同时，原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二队前出至射击位。如此循环，弩箭不绝，阵型不乱，步卒亦可紧随其后，持续施压。”
蒙恬起初不以为然，但看着元青石子摆出的简易阵型，目光渐渐凝重起来。他蹲下身，仔细推演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妙啊！此法犹如波浪相接，连绵不绝！元令丞果然心思机巧！” 他眼中的轻视褪去，换上了真正的重视，“来人！传令！右军弩兵按此法试演！”
号角声变，令旗挥动。下方的弩兵虽有些混乱，但在军官呵斥下，很快调整过来。新的战术一经演练，虽然生疏，但那持续不断的弩箭压制力和流畅的步弩衔接，让所有观演者都眼前一亮。
蒙恬兴奋地抓住元青的手臂：“元兄！此法大善！当速报国尉府，推广全军！”
元青微微一笑：“蒙将军过奖，此乃末将一点浅见，还需完善。”
经此一事，元青“知兵”之名不胫而走。但质疑与麻烦也随之而来。
数日后，一批新造盾牌运抵蓝田大营。一名姓李的军侯（中级军官）带着兵士前来领取，查验时，他拿起一面盾牌，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盾牌边缘竟出现一道裂纹！
“哼！”李军侯将盾牌重重摔在地上，怒视陪同的元青，“元令丞！这便是你督造的好器械？如此劣质，如何上阵杀敌？莫非是欺我军中无人，以次充好！”
周围兵士顿时哗然，目光不善地看向元青。元青心头一沉，蹲下身捡起那面盾牌，仔细查看裂纹处。木质纹理不对，这绝非他严格把关用的那些韧木！
他面色不变，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李军侯：“李军侯，这批盾牌入库前，本官曾逐一查验，绝无问题。此盾裂纹蹊跷，恐是运输途中或入库后被人做了手脚。请给末将三日时间，必查清原委，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查？证据确凿，还有何可查！”李军侯不依不饶，“国尉府那边，本官定要参你一本！”
“若真是末将之责，末将甘受军法！”元青语气斩钉截铁，“但若有人蓄意构陷，末将也绝不容忍！请军侯暂息雷霆之怒，三日后，自有分晓！”
元青的镇定与自信，让李军侯的气势为之一窒。他冷哼一声：“好！就给你三日！若不能交代，休怪军法无情！”
回到匠作区，元青面色冰寒。他立刻封锁工棚，调取所有记录。很快，线索指向一批近期入库的木材和一名新来的验收小吏。那小吏见事情败露，面如土色，不等用刑便招认，是受了副渠丞孙桦的指使，用次品木料替换了部分良材。
“孙桦……”元青眼中寒光一闪。他知道，孙桦不过是马前卒，真正的黑手，是那“山阳铁木”及其背后的势力。但眼下，抓不住首接证据。
他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当众杖毙那名渎职小吏，以儆效尤；下令将所有疑似有问题的盾牌拆解重造，匠作区承担所有损失；同时，颁布更严苛的物料追溯连坐法。
三日后，元青带着重制的、质量上乘的盾牌和涉事吏员的供状（隐去了孙桦之名），亲自前往国尉府说明情况。他坦然承认管理有疏漏，己严厉整改，并愿接受任何处罚。
国尉府的官员见元青处置果断，证据确凿，且态度诚恳，反而不好再深究，只是申饬了几句，便就此结案。
风波暂息，但元青知道，暗箭不会停止。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自保。
夜色深沉，元青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略显冷清的小宅。推开门，一盏温暖的灯火亮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迎了上来，正是魏媪。
“元君回来了。”魏媪声音轻柔，接过他解下的披风，“灶上温着热汤，妾身这便去盛。”
看着魏媪在灯下忙碌的侧影，元青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这乱世中的一丝温情，显得尤为珍贵。
“媪儿，近日可还习惯？”元青坐下，接过汤碗，随口问道。
魏媪浅浅一笑：“比之流离失所，己是天堂。元君军务繁忙，不必挂心妾身。”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是……近日坊间似有些流言，关乎元君……”
“哦？什么流言？”元青目光一凝。
“说……说元君倚仗军功，倨傲跋扈，排挤同僚……还有……说妾身来历不明……”魏媪的声音低了下去。
元青冷哼一声：“跳梁小丑，只会背后中伤。媪儿不必在意。”他看着魏媪低垂的眉眼，心中一动，那股莫名的情愫再次涌上。但他很快压下，眼下绝非儿女情长之时。
“明日我要去校场，试演新改制的弩车。”元青转移了话题，“这咸阳，终究要靠实力说话。”
魏媪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元君定能成功。”
简单的对话，却让元青感到一股支撑的力量。他知道，前路艰险，但他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军械、军队、还有这悄然萌生的情愫，都在推动着他，在这大秦的洪流中，奋力向前。锐士的锋芒既露，便再无回头之路。接下来的，将是更激烈的风雨，与更广阔的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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