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丞的赞誉和即将上达天听的承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匠作区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远超元青的预料。表面上的恭贺与奉承之下,是愈发暗流汹涌的审视与计算。
封赏未至,麻烦先来。
首先是物料的供应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原本优先供给的优质木材和铜料,变得需要反复催请,送来的也常是些品相稍次的边角料。负责分发物料的小吏态度依旧恭敬,但眼神里总带着几分闪烁和推诿。元青心知肚明,这是有人在不便首接出手的情况下,用这种下作手段来拖延甚至破坏他后续的工作。他没有声张,只是更加严格地执行标准化检验,对不合格的物料坚决退回,并让田穰详细记录在案。同时,他暗中指点几名信得过的匠奴,如何利用工夹具和标准流程,最大限度地优化利用这些次等材料,甚至将部分废料改造成小型工具,变废为宝。这无声的抗争,虽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却也勉强维持了新弩试制和小批量验证的进行。
更大的压力来自人事。几名原本在弩机工棚协助元青、技艺精湛的老匠人,接连被以“另有要务”或“技木高超,调任他处”为由调离。补充来的新人要么手艺生疏,要么眼神飘忽,显然背后有人指使。元青的标准化流程此时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将工序分解得极为细致,新人只需按图索骥,操作专用工夹具,便能完成特定环节,极大降低了对个人手艺的依赖,也减少了被安插人手破坏整体质量的风险。他甚至借此机会,将流程进一步优化,编写了更详细的“作业指导书”(刻在竹简上的步骤和要点),让田穰都暗自惊叹其缜密。
然而,真正的风暴,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天空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匠作区突然来了一队身着黑衣、腰佩令牌的陌生吏员,气势汹汹,首奔程椯御史的官廨而去。为首者面色冷峻,出示的令牌表明他们来自御史中丞麾下,专司监察百官,尤其是……审计钱粮物资。
“计吏来了!”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匠作区内顿时人心惶惶。谁都知道,这些“计吏”如同阎王殿前的判官,笔尖能定人生死。他们突然到来,目标首指程椯,绝非寻常。
元青正在工棚内指导新人调试一批新制弩机,听到消息,心中猛地一沉。他立刻联想到了胡荼私吞军资的那本账册!难道事情败露了?还是程椯的政敌借此发难?
他强作镇定,吩咐匠人们继续工作,自己则不动声色地靠近官廨方向,远远观察。只见官廨门前气氛紧张,黑衣计吏进进出出,搬运着一箱箱的竹简账册。程椯站在廊下,面色平静,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田穰跟在身后,额角见汗。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匠作区都笼罩在一片高压之下。计吏们封闭了账房,日夜盘查核对。各种流言蜚语开始滋生,有说程御史贪墨巨万,有说匠作区亏空严重,甚至牵连到了之前元青献策所用的那批“优先供给”的物料。
元青感到一双无形的眼睛似乎时刻在盯着自己。他献弩立功,在此时反而成了焦点。若程椯倒台,他这个刚刚攀附上的“功臣”,必然会被清算。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他利用夜晚,悄悄复盘了自己接手工师以来经手的所有物料记录。得益于他养成的详细记录习惯,每一根木材、每一斤铜料的来源、用途、成品数量、损耗情况,都有迹可循。他将这些记录整理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关于那批箭矢标准化工具和新弩试制的物料消耗,更是单独列出,数据详实,经得起查验。
同时,他敏锐地注意到,计吏们的调查重点,似乎集中在几个月前,也就是胡荼负责物料期间的一批优质铜料和筋角上。这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第三天,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工棚的屋顶上,噼啪作响。一名计吏冒着大雨来到元青的工棚,面无表情地通知他,御史中丞有请,询问献策及物料使用事宜。
该来的终究来了。元青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赭色工师袍,将准备好的记录竹简小心揣入怀中,跟着计吏走进了风雨中的官廨。
官廨内气氛凝重。主位上坐着一位面容瘦削、目光如鹰隼般的官员,正是御史中丞屠睢。程椯坐在下首,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两侧站着几名黑衣计吏,田穰则垂首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下吏元青,拜见中丞,拜见御史。”元青依礼参拜,不卑不亢。
屠睢没有让他起身,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如同刀刮:“尔便是元青?献箭矢之法与新弩者?”
“正是下吏。”
“据查,尔献策所用物料,多有超支,且优先占用军资。可有此事?”屠睢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元青心中冷笑,果然从这里入手。他抬起头,从容答道:“回中丞,下吏献策所用一切物料,皆经过程御史批准,并有详细记录在此。”他从怀中取出那卷竹简,双手呈上,“所有物料,斤两、用途、成品、损耗,皆记录在案。下吏敢言,无一寸木材、一两铜料虚耗。新弩威力倍增,箭矢制作效率提升,所耗物料相较于产出,实为节省而非超支。中丞明鉴。”
一名计吏接过竹简,递给屠睢。屠睢快速翻阅着,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记录让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种程度的物料管理,在当时的官僚体系中极为罕见。
程椯此时缓缓开口:“中丞,元青所言不虚。其所用物料,皆为本官特许。献策事关强军大计,优先供给,亦是惯例。且观其记录,物尽其用,损耗合理,何来超支之说?”他这是在为元青,也是为自己辩护。
屠睢放下竹简,不置可否,话锋突然一转:“元青,本官问你,此前匠作区曾有大批铜料、筋角,账录为‘耗损’,尔可知情?”
元青心脏一跳,关键问题来了。他稳住心神,答道:“回中丞,下吏升任工师不久,此前物料管理,由胡椽史负责,下吏并不经手,故不知详请。”
“哦?”屠睢盯着他,“但本官听闻,尔与胡荼,似有龃龉?甚至,胡荼遇刺之夜,尔也在现场?”
压力骤然增大!这是在暗示元青可能因私怨而构陷或知情不报!角落里的田穰身体微微一颤。
元青知道,此刻绝不能慌乱。他迎上屠睢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中丞明察。下吏与胡椽史,仅为公务往来,并无私怨。胡椽史遇刺那夜,确有贼人潜入,胡椽史为保护下吏而受伤,此事巡夜军士皆可作证。下吏对胡椽史,唯有感激。至于物料账目,下吏职位低微,确无从得知,亦不敢妄加揣测。”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与胡荼私怨的嫌疑,又重申了“贼人”的说法,并将物料账目的问题推回到胡荼和之前的管理时期。
屠睢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官廨内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程椯的目光也落在元青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探究。
终于,屠睢挥了挥手:“罢了,物料记录清晰,献策亦有实绩,此事暂且不论。元青,你且退下,随时听候传唤。”
“诺。”元青心中松了口气,知道暂时过关了。他躬身行礼,退出了压抑的官廨。
走在瓢泼大雨中,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元青却感到一阵后怕和清醒。屠睢的询问,看似围绕物料,实则处处暗藏机锋。这场审计,表面针对程椯,恐怕背后牵扯着更复杂的朝堂争斗。而自己,己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旋涡中心。
他回头望了一眼雨幕中那座官廨的轮廓,心中凛然。程椯能否渡过此劫?屠睢下一步会如何动作?胡荼背后究竟是谁?这一切,都还是迷雾。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经过这次“惊雷”,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技术出色的工师了。他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络和根基。这匠作区,既是起点,也可能成为囚笼。
雨越下越大,咸阳城笼罩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元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乱世求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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