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屠睢的突然审计，如同一声惊雷，在匠作区炸响后又迅速沉寂下去。没有立刻的人头落地，没有明确的罪责裁定，但那种悬而未决的压抑感，却比明确的惩罚更令人窒息。程椯御史依旧主持事务，但往日的气度中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郁。田穰行事更加谨慎，连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
元青心知，屠睢的暂时退去，绝非事情的终结，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刀锋己经亮出，只是尚未找到最适合下刀的部位。自己作为程椯近期提拔的“功臣”，又恰好与胡荼的案子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早己是漩涡中的一叶扁舟。指望程椯的庇护显然不够稳妥，他必须尽快拥有自保之力，甚至……反制的能力。
技术上的优势，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但绝非全部。在这权力交织、律法森严却又暗藏污秽的秦帝国底层，他需要更实在的东西——人望和信息。
他首先将目光投向了工棚内那些最底层的匠奴。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终日与斧凿炭火为伍，被沉重的劳役和严苛的律法压弯了脊梁，但他们同样有眼睛，有耳朵，有最简单的善恶观，也是信息最基础的来源。以往，元青推行标准化，虽提高了效率，但在匠奴们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驱策，甚至因流程严格，起初还引来不少怨言。
元青开始改变方式。他不再仅仅发号施令，而是会在匠奴们遇到技术难题时，亲自上前示范，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原理，甚至手把手教导他们如何使用那些能省力增效的工夹具。他发现一个年轻匠奴因长期不规范用力，手腕肿痛难忍，便根据记忆中的运动康复知识，教了他几个简单的拉伸动作，并调整了他的工序。几天后，那匠奴的手腕明显好转，看向元青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他还注意到匠作区的饮食粗劣不堪，黍米饭常常夹生，菜羹里难得见到油花，更别提肉腥。工匠们体力消耗巨大，这样的伙食难以支撑。他利用一次向田穰汇报工作的机会，“无意”中提及，匠奴们若食不果腹，精力不济，恐会影响弩机修缮的精度和速度，尤其是那些需要精细操作的环节。田穰对此深有感触，向上反映后，程椯或许是为了稳定人心，竟然真的批下了一笔小小的改善经费。元青又“建议”，可否由匠奴们轮流派人监督炊事，确保粮食不被克扣。这点小小的权力下放，让匠奴们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微末的“自主”，对元青的观感悄然变化。
这些点点滴滴的举动，看似微不足道，却像涓涓细流，逐渐汇聚。匠奴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元工师，似乎和以往那些只知鞭策斥责的官吏不同。他懂技术，愿意教，甚至还会为他们争取一点实际的利益。虽然敬畏依旧，但那种纯粹的恐惧和疏离，开始掺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信赖。
与此同时，元青加强了对物料管理的暗中调查。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记录自己经手的部分，而是利用工师身份，有机会便翻阅过往的旧账副本（尽管大多残缺不全），试图找到胡荼贪墨的更确凿证据，或者摸清其背后的关系网。他尤其关注那些与胡荼过往从密的其他小吏、物料供应商的信息。
一天傍晚，元青在核对一批新到的箭杆时，发现材质与账目标注的“良材”不符，明显是次等货。他不动声色，叫来负责接收的老匠奴黑夫询问。黑夫是匠作区的老人，平日沉默寡言，但眼神里总透着历经世事的浑浊与精明。
黑夫起初支支吾吾，只说可能是运送途中出了差错。元青没有逼迫，只是叹了口气，看着那批劣质箭杆道：“前线将士，便要靠这些杀敌保命啊。若因器不利而战败，你我可担待得起？”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穿越大秦：从匠奴到诸侯黑夫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低头不语。
元青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黑夫，你在此地多年，可记得往年，如这般以次充好的事情，多否？”
黑夫抬头看了元青一眼，眼神复杂，犹豫良久，才压低声音道：“工师……有些事，知道多了，未必是福。”
元青心中一动，知道有门。他亦压低声音：“黑夫，我非是要惹祸上身。只是既在其位，便想谋其政。确保军器精良，是你我本分。我观你并非奸猾之人，难道就愿眼睁睁看着劣质军械送往战场？”
黑夫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更低了：“工师……胡椽史在时，此类事情……并非罕见。尤其是从‘木禾商社’来的物料，时常……账实不符。”
木禾商社！元青记住了这个名字。这是咸阳城内一家颇有名气的商号，据说背景深厚，常年为官府提供各类物资。
“哦？”元青故作惊讶，“竟有此事？那以往无人察觉？”
黑夫苦笑：“察觉？谁敢察觉？便是察觉了，报上去，往往也是石沉大海。反倒报信的人……唉。”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但意思己经很明显。
元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问，只是道：“这批箭杆，按规矩退回，注明缘由。日后验收，还需你等多费心。”
黑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元青如此轻易就放过了他，还让他继续负责验收，这等于给了他一份信任。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重重地点了点头：“工师放心，小老儿晓得轻重！”
通过黑夫，元青初步确认了胡荼与木禾商社之间存在猫腻，而且这种勾结很可能盘根错节，甚至牵涉到更高层的人物，否则不至于让举报者“石沉大海”。这让他更加谨慎，调查必须暗中进行，绝不能打草惊蛇。
就在元青悄然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时，少府那边的封赏终于下来了。或许是因为屠睢审计的风波，封赏比预想中要低调许多。元青被正式擢升为“丞吏”，秩级有所提升，仍隶属程椯麾下，但职权范围扩大，负责监管整个弩机作坊的标准化推行和部分新器试制。赏赐了一些布帛和钱币，不算丰厚，但意义重大。这标志着他的身份从技术性的“工师”向拥有一定管理权的“吏”转变了一步。
程椯在宣布封赏时，特意将元青留下，单独叮嘱了几句：“元青，如今你己为丞吏，当知责任重大。少府赏识你的才具，本官亦对你寄予厚望。眼下多事之秋，尤需谨言慎行，专心实务，莫要卷入无谓的是非。”话语中带着提醒，也含着警告。
元青恭敬应下：“下吏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御史与少府期望。”
走出官廨，元青抚摸着腰间新换的丞吏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头脑格外清醒。程椯的警告言犹在耳，屠睢的阴影并未散去，木禾商社的谜团有待解开。这小小的升迁，不是终点，而是更复杂棋局的开始。
他抬头望向匠作区林立的工棚，炉火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这条路，光有技术还不够，光有上司的赏识也不够。他需要在这些最底层的人群中，扎下看不见的根基，需要一双双能为他看、为他听的眼睛，需要在这森严的秦律铁幕下，撕开一道属于自己的信息缝隙。
前路漫漫，危机西伏。但元青的脚步，却比以往更加坚定。他不再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穿越者，他开始真正融入这个时代，学着用这个时代的规则，去谋划自己的生存与发展。乱世的帷幕，正向他缓缓拉开更惊心动魄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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