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吏的令牌系在腰间,沉甸甸的,带来的不光是些许便利,更有无形的束缚。元青知道,自己如今更像是一枚被摆在明处的棋子,程椯需要他这面“技术革新”的旗帜来稳固甚至提升政绩,而暗处的对手,则会更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越发谨慎,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弩机作坊的管理中。标准化流程被他推行得更加彻底,甚至开始尝试建立简单的“生产档案”,为每一批出产的弩机核心构件编号,记录制作匠人、检验吏员,一旦出现问题,可以追溯源头。此举起初遭到一些习惯了过去模糊管理的底层小吏的抵触,但在元青的坚持和程椯的默许下,还是逐步建立起来。匠奴们则发现,虽然规矩多了,但活计干起来反而更有条理,责任明晰后,相互推诿扯皮的事情少了,更重要的是,元青赏罚分明,对于达到优良标准的匠人,会酌情给予一些额外的饭食或短暂的休憩时间作为奖励。这点滴的恩惠,在严苛的秦律背景下,显得尤为珍贵。
人望,在无声中积累。匠奴们依旧敬畏他,但那种敬畏里,开始掺杂了信服。他们会主动向元青汇报工棚里的异常情况,比如某批炭火质量突然下降,或者某个新来的匠人行迹可疑。元青通过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着匠作区更真实的图景。
然而,关于“木禾商社”和胡荼背后关系的调查,却陷入了僵局。黑夫所知有限,只确认了木禾商社送货时常以次充好,且与胡荼过从甚密,但具体如何操作,背后还有谁,他一无所知。元青尝试通过其他途径打听,但“木禾商社”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稍有触及,对方便讳莫如深,连连摆手。
就在元青苦于线索中断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雨夜找上了门。
来人是看守匠作区西侧角门的老卒,名叫敖。敖年近五旬,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一条腿有些跛,是早年战场上留下的伤。他平日沉默寡言,尽职守门,几乎被人遗忘。元青与他仅有数面之缘,点头之交。
雨下得很大,砸在工师棚的屋顶上,声响密集。敖披着破旧的蓑衣,帽檐压得很低,敲门声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元青开门见到是他,十分诧异。
“敖伯?快请进。”元青侧身让开。
敖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沙哑地道:“元丞吏,小老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元青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敖伯但说无妨,外面雨大,进来说话吧。”
敖犹豫了一下,还是跛着脚走了进来,却不肯坐下,就站在门边。
“是关于……之前胡椽史的事。”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元青眼神一凝,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雨声:“敖伯请讲。”
“胡椽史……遇刺前些日子,”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常有夜半时分,有马车从西角门进出,持的是胡椽史的手令。守门的本不只小老儿一个,但那几次,恰巧都是小老儿当值,或者被临时调开……车上盖着苦布,看不出是什么,但车轮印很深,像是拉着重物。有一次,苦布被风吹起一角,小老儿瞥见……像是成捆的皮子,还有……铜锭的光。”
元青的心跳加快了。皮子(用于制作弓弩的筋角鞣制所需)和铜锭!这正是之前账目上出现巨大“耗损”的物资!
“可看清马车去了哪个方向?”元青追问。
“往西,进了渭水坊那边。”敖答道,“小老儿当时只觉得奇怪,但胡椽史的手令无误,也不敢多问。首到……首到胡椽史出了事,又听闻中丞来查账,小老儿这心里……一首不踏实。”
渭水坊是咸阳城西的一处区域,商贸繁荣,鱼龙混杂。木禾商社的总号,似乎就在渭水坊。
“敖伯,此事你还对谁提起过?”元青沉声问。
敖连连摇头:“没有,小老儿谁也不敢说。只是……近日见元丞吏行事公正,待我们这些底下人也和气,不像……不像有些人。小老儿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或许对丞吏有用,又或许……能免去一些祸事。”他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
元青明白,敖这是在下注,也是在进行一种卑微的自保。他将这么重要的信息告诉自己,是希望自己这个看似不同的“官”,能在可能的风波中,或许能记得他一点好,或者至少,不把他当成可以随意抛弃的卒子。
元青从怀里摸出几枚秦半两钱,塞到敖手里,诚恳道:“敖伯,多谢你告知此事。这份情谊,元青记下了。此事关系重大,切勿再对第三人言。日后若再见到类似情形,或有什么风吹草动,可悄悄告知于我。”
敖握着那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钱币,手有些发抖,他没想到元青会给他赏钱,更没想到元青会如此郑重。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激动,重重地点了点头:“丞吏放心,小老儿晓得轻重!”
送走敖,元青在棚内踱步,心潮起伏。敖提供的线索极为关键,不仅印证了胡荼利用职权私运物资,还指出了具体的去向——渭水坊。这无疑将调查方向进一步缩小了。
但风险也更大了。胡荼背后的人,能轻易调动手令,在夜间运输大量军资,其能量绝非普通官吏。自己继续查下去,很可能触碰到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
接下来的几天,元青更加小心。他没有贸然前往渭水坊,那无异于自我暴露。他通过匠作区日常的物料采购渠道,旁敲侧击地打听木禾商社的情况,只得到一些泛泛的信息:木禾商社背景很深,东家似乎与某位宗室贵人有关,生意做得很大,不仅供应官府,还与军中多有往来。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的风似乎也吹到了匠作区这偏僻的角落。有消息灵通的小吏私下议论,大王(秦王政)对东方战事进展不甚满意,催促更急,对军械的要求也越发严苛。少府的压力巨大,连带着程椯也时常眉头紧锁。
一日,程椯召见元青,不再是官廨,而是在他府邸的一间静室。
“元青,”程椯的神色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凝重,“少府令传来王命,欲打造一批攻城重器,名为‘云梯’与‘临车’,需精益求精。我欲将此事交予你负责,仍依你那标准规制之法,可能胜任?”
云梯与临车,乃是攻城拔寨的关键器械,结构复杂,制作难度远非弩机可比。这既是巨大的机遇,也是极大的挑战。成功,则功劳显赫;失败,则万劫不复。
元青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问道:“御史,不知工期要求几何?物料、匠役可充足?”
程椯叹了口气:“王命急切,限期两月。物料……会优先供给,但如今各处都紧。匠役我可再拨给你一些,但熟手难寻。”
两月!元青心中一震,这时间极为仓促。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这紧迫的军令,或许能成为自己下一步行动的掩护。在全力保障重大军工任务的背景下,一些非常规的调查,反而可能不易被察觉。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下吏愿尽力一试!然,为保工期与质量,下吏需得些许便利。”
“讲。”
“一,下吏需有权根据实际情况,微调物料领取流程,确保急需物料能第一时间到位。二,攻城器械庞大,部分非标构件需外协工坊协助加工,下吏需有权选定可靠之外协工坊,并监督其制作。”元青提出了要求。第一条是为了避免再被人从物料上卡脖子,第二条……则是他将手伸向匠作区之外,尤其是伸向渭水坊的绝佳借口!
程椯深深看了元青一眼,似乎看透了他部分心思,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本官会给你手令。但元青,记住,此役关系重大,若有差池,你我皆担待不起。凡事……需有度。”
“下吏明白!”元青躬身领命。
走出程府,夜风微凉。元青知道,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危险而关键的机会。制造攻城器械是明线,而借此调查木禾商社乃至胡荼背后的势力,是暗线。明暗交织,步步惊心。
他抬头望向咸阳城的方向,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那巨大的城池深处,权力与阴谋如同深渊,而他,正一步步走向边缘。敖提供的线索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虽然微弱,却指引着方向。
这乱世,不仅要技术过硬,更要胆大心细,于无声处听惊雷。他的棋局,己经悄然展开了第二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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