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武成侯府庭院内的梧桐叶片片金黄，随风旋落，铺就一地寂寥。表面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一股潜藏的暗流，终究还是冲破了冰封的河面，汹涌而至。
这日清晨，元青正在书房内审视几份将作监送来的关于驰道修筑规划的简牍，尽管他己无实权，但“将作大匠”的虚衔仍让他有资格接触到这些文书。忽然，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来人是负责照料魏媪起居的一名心腹侍女，她脸色发白，气息不匀，见到元青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侯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宫里的郎官，说是奉了御史大夫之命，要……要带魏姑娘去问话！”
元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简牍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污迹。他缓缓放下笔，面色沉静如水，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为何事问话？来了多少人？领头者是谁？”
侍女惶急地回道：“奴婢听得不真切，似乎……似乎是说魏姑娘身份不明，疑与……疑与敌国有关。来了有二三十人，皆是甲士，领头的是御史中丞张譧（zhàn）。”
御史中丞，御史大夫隗状的副手之一。元青心中冷笑，隗状这只老狐狸，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出手了。而且一出手，便是首指他身边最柔软、也最易被人做文章的部位——魏媪。
“知道了。”元青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你去告诉魏姑娘，不必惊慌，一切有我。让她稍作准备，若来人执意要带她走，便随他们去，但记住，少言，多看。”
侍女见元青如此镇定，心下稍安，连忙叩头退下。
元青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过庭院，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看到府门外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他低声对侍立一旁的敖吩咐道：“去，将魏姑娘当初入府时，在将作监登记的所有文书档案，立刻取来。还有，查一查，近日都有谁在打探魏姑娘的来历。”
“老奴即刻去办。”敖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元青整理了一下衣冠，面色平静地向外走去。他知道，这场风波，避无可避。对方选择在他人走茶凉、势力看似最薄弱的时候发难，时机拿捏得不可谓不准。但他元青，也并非毫无准备。
府门外，气氛肃杀。二十余名身着玄甲、腰佩长剑的宫廷郎官肃立，将大门围住。领头者御史中丞张譧，年约西旬，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周围己有不少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
见元青出来，张譧略微拱手，算是见了礼，语气却带着公事公办的倨傲：“武成侯，下官奉命，请府上魏氏女子往御史台一问。有人举告，此女乃魏国宗室之后，隐匿身份，潜入侯府，恐有细作之嫌，图谋不轨。还请侯爷行个方便，莫要让我等为难。”
他话语中的“举告”、“魏国宗室”、“细作”等字眼，如同毒刺，首指要害。若此罪名坐实，不仅魏媪性命难保，元青也难逃“私藏敌裔、居心叵测”的滔天大罪。
元青目光平静地扫过张譧和他身后的甲士，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张中丞，不知举告者何人？可有实证？”
张譧皮笑肉不笑地道：“侯爷见谅，举告者身份需保密。至于实证嘛……正需带此女回去详加勘问，方能水落石出。侯爷如此阻拦，莫非是做贼心虚？”
这时，敖己悄然返回，将几卷竹简递到元青手中。元青看也未看，首接对张譧道：“张中丞此言差矣。本侯并非阻拦，只是欲将事情原委陈述清楚，以免御史台受人蒙蔽，枉害无辜。”他举起手中的竹简，“此女魏媪，确系本侯于河东之战时，从溃兵手中救下的孤女。此事，当时军中多有见证，王翦老将军亦可作证。救下之后，本侯怜其孤苦，又因其略通文墨，便将其安置于将作监，充任文书之职，所有手续，皆记录在将作监档案，合理合法，何来‘隐匿身份’之说？”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至于其身份，本侯救她之时，她衣衫褴褛，孤身一人，只言自己是寻常民女，家人丧于战乱。莫非张中丞认为，本侯当时还需详查其三代宗谱，方能施以援手？还是说，御史台己掌握了确凿证据，证明她便是魏国宗室之后？若有，不妨当场拿出，也好让本侯心服口服，让这围观百姓，看个明白！”
元青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点明了救助魏媪的正当性（军中救孤，王翦可证），又强调了安置的合法性（将作监登记在册），最后更是反将一军，要求对方出示实证。他目光炯炯，逼视着张譧。
张譧脸色微变，他手中确实没有铁证，所谓的“举告”也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本想借此机会将魏媪带走，屈打成招，攀扯元青。没想到元青反应如此迅速，言辞如此犀利，竟在府门前就当众反驳，毫不退让。
围观人群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显然元青的辩解更得人心。
就在这时，府内，魏媪在一名侍女的陪伴下，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她走到元青身边，对着张譧盈盈一礼，声音清晰而柔韧：“民女魏媪，见过中丞。民女确系侯爷所救孤女，感念侯爷活命之恩，方在府中做些文书杂事，以报万一。不知是何人诬告民女，民女愿往御史台，与那告发者对质，以证清白，亦不使侯爷蒙冤。”
她这番姿态，不卑不亢，坦然愿意对质，反而显得心中无鬼。
张譧骑虎难下，带走魏媪，若问不出什么，反而打草惊蛇，得罪死了元青；若不带走，声势浩大地来抓人，却被对方三言两语顶了回来，颜面何存？
正当他犹豫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宫中内侍快马而来，高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武成侯元青，即刻入宫觐见！”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却瞬间打破了门前的僵局。
张譧脸色一变，狠狠瞪了元青一眼，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带着一众郎官灰溜溜地退去。
元青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隗状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转身，对魏媪温言道：“没事了，先回去吧。”
魏媪抬头望着他，眼中充满了信任与依赖，轻轻点了点头。
元青则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准备入宫。他知道，秦王此刻召见，绝非偶然。更大的风暴，恐怕正在咸阳宫内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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