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当韩骁快马加鞭的马蹄声碾碎最后一片西凉暮色时，沈南卿的马车正碾过宫门前青石板上未化的残雪。车帘掀开时，谢辞安看见那袭熟悉的月白锦袍浸透了西北的黄沙，衣角还凝着未干的冰碴——沈母的棺椁覆着素白绸布，在暮色里像一捧易碎的月光。
“南卿……”谢辞安的喉结滚动着，话到嘴边却被对方眼底的死寂冻成碎冰。沈南卿卸力般靠在廊柱上，指尖还沾着棺木上的金粉，“母亲临终前说……不要为她报仇，要好好活下去。”他忽然笑起来，那抹笑意却比哭更让人心惊，“我怎么能……我要是能在快一点……”声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颤抖的呜咽。
谢辞安再也忍不住，大步上前将人捞进怀里。沈南卿的身体轻得可怕，肩胛骨硌着他的掌心，像只折翼的孤雁。
沈南卿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西北寒风的粗粝，“那里的雪终年不化，母亲最怕冷。”
怀中人的颤抖像要震碎胸腔，谢辞安收紧手臂，将人往心口按得更紧。他闻到沈南卿发间混着的药香——定是在西凉强撑着处理丧事时染了风寒。
“还记得你第一次进宫吗？”谢辞安忽然开口，声音混着胸腔震动传来，“那日下着雨，你没有打伞，却用衣角护着偷偷溜进来的野猫。”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一怔，他低头在对方发顶落下极轻的吻，“那时我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沈南卿抬起头，睫毛上还凝着泪珠。谢辞安用指腹轻轻拭去那些晶莹，指腹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
“别再说了……”沈南卿的声音带着鼻音，却伸手攥紧了谢辞安的袖口。对方掌心的薄茧擦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记忆突然翻涌——某个春夜，这人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在月光下舞剑，剑尖挑起的花瓣落在他发间，像场不会醒的梦。
谢辞安忽然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沈南卿下意识勾住他的脖颈，闻到对方衣襟上熟悉的沉水香。“太医说你需要温补。”谢辞安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先喝了药，再睡。”怀中的人忽然将脸埋进他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如果有一日我也像母亲那样……”
“不会有那一日。”谢辞安打断他的话，语气重得像是要将誓言刻进骨髓，“你说过的，‘我们都会长命百岁’，你不会食言的。”他将沈南卿轻轻放在床上，指尖掠过对方眼下的青黑。
沈南卿忽然抓住他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谢辞安任他攥着，另一只手轻轻替他褪去沾着尘土的外袍。
“睡吧。”谢辞安轻声说，替他盖好被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垂在枕边的手。沈南卿忽然反手握住，力道却软得像片羽毛，“别走……像那年雪夜那样……”话音渐低，终是抵不过连日的疲惫，眼睫轻颤着合上。
谢辞安在床边坐下，任对方攥着自己的手。窗外忽然飘起细雪，落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他望着沈南卿熟睡的脸，想起初见时这人穿着银白衣袍，在宴席上偷偷吃着糕点……
“我不会走。”他轻声说，拇指轻轻着对方掌心的纹路，“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走不了了。”雪光映在沈南卿脸上，让那抹苍白多了些柔和。谢辞安弯腰吹灭烛火，在黑暗中轻轻落下一个吻，落在对方颤抖的睫毛上，像落在春水上的一片桃花。
更深漏尽时，沈南卿在梦中皱起眉头。谢辞安立刻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感觉到怀中的人无意识地往他心口蹭了蹭，才轻轻舒了口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紫禁城妆点成琉璃世界，而在这方暖帐里，他终于等到了迷途的归人。
御花园的桃花开了第三日，沈南卿的指尖还凝着未褪的凉意。他盯着窗棂上的纹路，看它们从晨雾里的细蛛丝，慢慢织成盘错的枯树枝。案头的茶盏己经凉透，雀舌茶梗沉在杯底，像极了西凉坟头新长的草。
谢辞安的靴底碾碎廊下薄冰时，沈南卿的睫毛动了动，却没回头。首到那袭明黄蟒纹朝服带进半缕风雪，首到带着朝露气息的体温贴上指尖，他才恍惚惊觉，自己的手己经在窗台上搁得发麻。
“今日文华殿的熏香换了沉水。”谢辞安将人发凉的指尖按在自己掌心，呵出的热气拂过沈南卿腕间红绳，“李公公说，是你去年赏给他的料子裁了桌帷。”他刻意说得很慢，像在拆解一团缠在玉簪上的丝线，目光却掠过沈南卿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深了些。
沈南卿的指尖轻轻颤了颤，触到谢辞安掌心新结的茧。那是今早批奏折时磨的，他认得这形状。“朝上……没为难你吧？”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蝴蝶，尾音却被喉间的涩意扯得发颤。
谢辞安忽然低头，在他指尖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他们说江南贡了新的云锦，“他咬着对方指尖的薄茧，像在逗弄一只不肯进食的幼兽，“我想着给你裁件鹤氅，墨绿滚金线，衬你发间那支玉簪。”
窗外忽然掠过一只灰鹤，振翅时抖落几片雪。沈南卿的目光追着那抹灰白，首到它消失在琉璃瓦尽头。“母亲以前总说……”他忽然开口，喉结滚动着，“说我穿月白像无根的浮萍。”
谢辞安的拇指停在他腕间脉搏处，能感觉到那抹跳动轻得像片羽毛，“那便穿赤金。”他将沈南卿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蟒纹下的心跳沉稳有力，“穿我赐你的明黄，像初升的日头，把所有的霜雪都晒化。”
案头的博山炉突然‘噗’地吐出缕青烟，龙涎香混着沉水香漫过来。沈南卿忽然想起母亲棺椁上的金粉，想起她临终前握住自己手时，指尖也是这样的温度。喉间突然泛起咸涩，他猛地拽住谢辞安的袖口，力道大得让对方趔趄着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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