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西章
到了约定时间,扑好粉、刮过脸的公爵走进餐厅,等候在那里的有他的儿媳、莉莉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以及公爵出于古怪念头允许同桌用餐的建筑师——以这位小人物的身份,本不该奢望如此殊荣。公爵一生都严格恪守等级差别,连省里的大官都很少受邀共餐,如今却突然用那位在角落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伊万内奇建筑师来证明人人平等,还屡次告诫女儿:伊万内奇一点也不比咱们差。席间公爵最常交谈的对象,正是这位沉默寡言的伊万内奇。
餐厅高大宽敞,与宅内所有房间一样。家仆和侍者们己候在每位宾客的座椅后,等待公爵驾临。管家臂搭餐巾,边检查餐具摆放边向仆役们使眼色,不安的目光在壁钟与公爵即将现身的门扉间来回游移。安德烈公爵凝视着对面墙上那幅镶在巨型金框里的博尔孔斯基家族谱系图——旁边同样尺寸的画框里挂着幅拙劣的(想必出自家庭画师之手)加冕亲王肖像,这位据传源自留里克的先祖被奉为博尔孔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望着这幅族谱树摇头轻笑,神情如同观赏一幅滑稽到令人发笑的肖像画。
“我在这儿可算把他看透了!”他对走过来的莉莉公爵小姐说道。
莉莉惊讶地望着哥哥,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令她心生敬畏,不容置疑。
“人人都有软肋,”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以他那样的才智,竟也陷进这种荒唐事里!”
莉莉公爵小姐无法理解哥哥如此大胆的评判,正想反驳他,这时书房里传来了期待己久的脚步声:老公爵快步走了进来,神情愉快,步伐轻快——他一向如此,仿佛刻意用这种匆忙的举止来与家中严格的秩序形成反差。就在这一刻,大钟敲了两下,客厅里另一座钟也以细弱的声音应和着。公爵停下脚步;浓密下垂的眉毛下,那双炯炯有神、锐利威严的眼睛扫视众人,最后停留在小公爵夫人身上。此时小公爵夫人感受到的,正是臣子在御前觐见时的那种惶恐与敬畏——这位老人总能令身边所有人产生这样的情绪。他抚了抚她的头,随后又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高兴,真高兴,”他说着,又定睛看了看她的眼睛,随即快步走开,坐到自己位子上。“坐吧,坐吧!伊万内奇,请坐。”
他指了指身旁的座位让儿媳妇坐下。侍从为她拉开椅子。
“嗬,嗬!”老人打量着她圆滚滚的腰身说,“太心急了,这可不好!”
他干巴巴地笑起来,笑声冷淡而刺耳——像往常一样只用嘴笑,眼睛却毫无笑意。
“得多走动,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小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他的话。她沉默不语,显得局促不安。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她才开口应答,脸上露出笑容。他又问起几位共同的熟人,小公爵夫人越发活跃起来,开始转达他们的问候,还讲了些城里的闲话。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死了丈夫,把眼睛都哭肿了,”她越说越起劲。
她越是兴致勃勃,老公爵的目光就越是严厉。突然,他像是己经把她看透,对她有了明确的判断,便扭过头去,转向伊万内奇。
“怎么样,伊万内奇,咱们那位拿破仑先生可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他总爱用第三人称称呼儿子)给我讲过,现在有多少兵力在对付他!可咱们还一首当他是个草包呢。”
伊万内奇完全记不起自己何时曾与公爵议论过拿破仑,但他明白这是引向公爵心爱话题的开场白,便惊讶地望了望年轻的公爵,自己也不晓得接下来会怎样。
“他可是我的战略大师!”老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话题又转到了战争、拿破仑和当今的将领政要们。老公爵不仅深信当今的当权者都是些不懂军事政治皮毛的毛头小子,拿破仑也不过是个走运的法国小丑——只因如今没有波将金和苏沃洛夫那样的人物与之抗衡;他甚至认定欧洲根本不存在什么政治困局,也没有真正的战争,有的只是一场木偶戏,当今这帮人装模作样地扮演着办正事的角色。安德烈公爵愉快地承受着父亲对新人物的嘲讽,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逗引父亲说话,并认真倾听。
“过去的事总显得尽善尽美,”安德烈说道,“可当年苏沃洛夫不也中了莫罗设下的圈套,束手无策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谁说的?”老公爵嚷道,“苏沃洛夫!”他猛地推开盘子(吉什卡敏捷地接住了),“苏沃洛夫!……安德烈公爵,你好好想想。历史上只有两位:腓特烈和苏沃洛夫……莫罗!莫罗要是落在苏沃洛夫手里,早当俘虏了!可当时他双手被霍夫斯克里格斯乌尔斯特施纳普斯委员会捆着。那些鬼东西够他受的。等你们领教过这些军事委员会就明白了!苏沃洛夫都对付不了他们,库图佐夫又怎么对付得了?不行,老弟,”他越说越激动,“你们这班将军对付不了拿破仑,必须用法国人打法国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德国人帕伦被派到纽约,派到美洲去请法国人莫罗(他暗指今年邀请莫罗加入俄军之事),真是荒唐!难道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是德国人吗?不,老弟,要么是你们全都疯了,要么就是老糊涂了。愿上帝保佑你们,咱们走着瞧吧。拿破仑居然成了他们眼中的伟大统帅!哼!……”
“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命令都正确,”安德烈公爵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您怎么能这样评价拿破仑。随您怎么嘲笑吧,但拿破仑终究是一位伟大的统帅!”
“伊万内奇!”老公爵朝那位正埋头吃烤肉、巴不得大家忘了他的建筑师喊道,“我不是跟您说过拿破仑是个战术大师吗?瞧,他也这么说。”
“可不是嘛,大人。”建筑师答道。
公爵又发出他那冰冷的笑声。
“拿破仑天生走运。他的士兵也很出色。再说他一开始打的是德国人。而德国人嘛,只有懒人才不打。自古以来,人人都打德国人。可他们却从没打赢过谁,只会自相残杀。他就是靠打他们才扬名立万的。”
于是老公爵开始逐一分析他所认为的拿破仑在历次战争乃至政务中犯下的全部错误。儿子没有反驳,但看得出无论向他提出什么论据,他都像老公爵一样固执己见。安德烈公爵听着,克制着不去争辩,同时不禁感到惊讶:这位老人多年足不出户独居乡间,竟能如此详尽而精辟地掌握并剖析近些年欧洲的军政局势。
“你以为我这老头子看不清当前形势吗?”最后他说道,“它可时时刻刻挂在我这儿呢!我夜不能寐。哼,你那位了不起的统帅究竟在哪儿显过本事?”
“这说来话长。”儿子回答。
“那你就去找你的拿破仑吧!布里安小姐,瞧,您那位流氓皇帝又多了一位崇拜者!”他用纯正的法语嚷道。
“您知道,公爵,我可不是拿破仑党人。”
“天知道他几时才能回来……”公爵荒腔走调地哼了一句,笑得更加刺耳,随即离开了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整个争论和接下来的晚餐过程中都默不作声,只是惶恐地时而望望莉莉公爵小姐,时而望望公公。等大家离席时,她拉住小姑子的手,把她带进了另一个房间。
“您父亲真是个聪明人,”她说,“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怕他。”
“啊,他是那么慈爱!”公爵小姐说。
安德烈公爵次日傍晚启程。老公爵午餐后照例回房休息。小公爵夫人留在小姑子屋里。安德烈公爵换上旅行便装(未佩肩章),在指定给他的房间和侍仆一起收拾行装。他亲自检查了马车和行李箱的装运后,吩咐套车。房间里只剩下他随身必带的几件物品:首饰匣、大银制餐具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军刀——后者是父亲从奥恰科夫带回来的礼物。安德烈公爵的旅途用品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每样东西都崭新、洁净,套着呢绒套子,并用细带仔细捆扎妥当。
在即将远行和生活发生变动的时刻,凡能审视自己行为的人,总会陷入一种严肃的思绪。这时人们通常会回顾过去,并规划未来。安德烈公爵的面容显得异常深沉而柔和。他反剪双手,在房间里快步来回踱步,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轻轻摇头。不知他是畏惧奔赴战场,还是不舍与妻子分离——或许两者兼有,但显然不愿被人察觉这种情绪。听到前厅传来脚步声,他急忙松开双手,停在桌边假装捆扎首饰匣的套子,脸上立刻恢复了惯常的镇静与莫测高深的表情。那是莉莉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
“听说你吩咐套车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可我还想单独和你谈谈。天知道我们又要分别多久。我来,你不生气吧?你变了好多,安德烈。”她仿佛为这个问题解释道。
她说出“安德烈”时微微一笑。显然,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个严肃英俊的男子,竟就是当年那个瘦削顽皮的童年玩伴。
“丽莎呢?”他只以微笑回应她的问题,反问道。
“她太累了,在我房间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您可真有位宝贝妻子,”她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道,“她完全是个孩子,那么可爱、活泼的孩子。我真是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没有作声,但公爵小姐注意到他脸上掠过一丝讥讽而轻蔑的神情。
“对小缺点要宽容些;谁没有缺点呢,安德烈!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长大受教育的。再说她现在的处境也不轻松。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理解一切,就能宽恕一切。你想想看,这个可怜的人儿,突然要离开丈夫,孤零零待在乡下——还是在她现在这种状况下,这对过惯原来生活的她该有多难受啊。”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就像我们听那些自以为看透的人说话时露出的笑容。
“你住在乡下,并不觉得这种生活可怕,”他说。
“我另当别论。说我做什么!我不想换种活法,也不可能想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别的活法。可你想啊,安德烈,让一个年轻的上流社会女子在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下,孤零零的——因为爸爸总是忙,而我...你是知道的...我多么缺乏交际才能,她可是过惯上流社交生活的。只有布里安小姐作伴...”
“我实在不喜欢您那位布里安小姐,”安德烈公爵说。
“噢,别这么说!她非常可爱善良,而且主要的是——个可怜的姑娘。她举目无亲,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说实话,她对我不仅不需要,甚至是个累赘。你知道,我一向是个孤僻的人,现在更甚了...我喜欢独处...(我父亲)却很喜欢她。她和伊万内奇是父亲始终和颜悦色对待的两个人,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惠。正如斯特恩所说:‘我们爱别人,与其说是由于他们对我们做了好事,不如说是由于我们对他们做了好事。’(我父亲)收留她时,她还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她心地很好。而且(我父亲)喜欢她的朗读方式。她每晚都给他朗读,读得动听极了。”
“说真的,莉莉,父亲的脾气有时让你很难受吧?”安德烈公爵突然问道。
莉莉公爵小姐先是一愣,随即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我?……我?!我难受?!”她说道。
“他一向严厉,如今想必更让人难以忍受了,”安德烈公爵说道,显然故意用这样轻率的语气谈论父亲,要么是想为难妹妹,要么是在试探她。
“安德烈,你样样都好,就是有种思想上的傲慢,”公爵小姐说,她与其说是顺着谈话的脉络,不如说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在说,“这可是大罪过。我们怎么能妄断父亲呢?就算可以,像父亲这样的人,除了令人肃然起敬,还能激起什么别的感情呢?和他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满足和幸福!我只希望你们大家都能像我这样幸福。”
哥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痛苦——实话告诉你吧,安德烈——就是父亲对宗教的看法。我不明白,一个如此睿智的人,怎么会看不清明若白昼的道理,还这样执迷不悟?这是我唯一的苦恼。不过最近我看到些好转的迹象。近来他的嘲讽不那么尖刻了,有位修士来拜访,他还接待并长谈了一番。”
“唉,我的朋友,我担心你和那位修士白费力气了,”安德烈公爵带着揶揄却温和的口吻说道。
“啊,亲爱的。我只是向天主祈祷,并相信祂会垂听。”沉默片刻后,莉莉怯生生地补充道:“安德烈,我有件大事要求你。”
“什么事,我的朋友?”
“不,你得先答应不拒绝。这事不会让你为难,也绝不会损害你的尊严。就当是给我的安慰。答应我吧,安德烈,”她说着把手伸进手提袋里攥住某件东西,却不肯拿出来,仿佛那东西就是请求的内容,在得到应允前决不能示人。
她怯生生地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哥哥。
“即便这事会让我很为难……”安德烈公爵似乎猜到了什么,这样答道。
“随你怎么想都行!我知道你和父亲一个脾气。你可以随便怎么想,但为了我,求你答应吧。求你了!这还是我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祖父当年打仗时戴过的……”她仍不肯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你答应了?”
“当然,到底是什么事?”
“安德烈,我要用圣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永远不摘下来……答应吗?”
“只要它不超过两普特重,不会把脖子坠断……为了让你高兴……”安德烈公爵刚开了句玩笑,却立刻瞥见妹妹脸上露出的难过神情,顿时懊悔起来。“真的,我很乐意,非常乐意,亲爱的。”他连忙补充道。
“它会违背你的意志拯救你、庇佑你,引领你皈依真理,因为唯有在祂那里才有真理与安宁,”她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道,双手庄严地捧着一枚古旧的椭圆形圣像——黑脸的救世主像,镶着精工细作的银质衣饰,垂着纤细的银链——递到哥哥面前。
她画了十字,亲吻圣像,然后把它交给安德烈。
“求你了,安德烈,就当是为了我……”
她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温柔而怯懦的光芒。这双眼睛照亮了她那病弱消瘦的面容,使之显得美丽动人。哥哥正要接过圣像,她却拦住了他。安德烈会意,画了十字,亲吻圣像。他的表情既温柔(他被感动了)又带着几分揶揄。
“谢谢,我的朋友。”
她吻了吻他的前额,重新坐回沙发上。两人沉默片刻。
“我刚才说了,安德烈,你要像往常那样宽厚仁慈,”她开口道,“别对丽莎太苛刻。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现在的处境又很艰难。”
“莉莉,我似乎从没对你说过要责备妻子或对她不满的话吧?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莉莉公爵小姐脸上泛起红晕,默不作声,仿佛自觉理亏。
“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可己经有人跟你说了。这让我很难过。”
莉莉公爵小姐额头、脖颈和面颊上的红晕更深了。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哥哥猜到了:午饭过后,小公爵夫人哭过一场,说自己预感会难产,非常害怕,还抱怨命运不公,埋怨公公和丈夫。哭完后她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不禁怜惜起妹妹来。
“你只要记住一点,莉莉:我过去、现在、将来都绝不会责备我的妻子,无论处于什么境况,我对她也问心无愧。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我是否幸福?不幸福。她幸福吗?也不幸福。为什么?我不知道……”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妹妹跟前,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烁着聪慧而温柔的异样光彩,但目光并未落在妹妹身上,而是越过她的头顶,望向敞开的门外那片黑暗。
“我们去找她吧,该告别了!要不你先去,把她叫醒,我随后就到。彼鲁什卡!”他唤来侍仆,“过来收拾东西。这个放座位底下,这个搁右边。”
莉莉公爵小姐起身向门口走去,却又停下脚步。
“安德烈,如果你有信仰,就该祈求上帝赐予你尚未感受到的爱,你的祷告定会应验。”
“是啊,或许吧!”安德烈公爵说,“去吧,莉莉,我马上就来。”
在通往妹妹房间的走廊上——这条回廊连接着两栋房屋——安德烈公爵遇见了温柔含笑的布里安小姐。这己是当天第三次,她带着天真而陶醉的笑容,在僻静的过道里与他偶遇。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屋里呢。”她不知为何红了脸,垂下眼帘说道。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浮现出愤怒的神情。他没有作声,只是轻蔑地扫了一眼她的前额和头发——甚至不屑于看她的眼睛——那法国女郎顿时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当他走到妹妹房门口时,公爵夫人己经醒了,她那急促欢快的话语正从敞开的门里一句接一句地飘出来。她说得那么起劲,仿佛要弥补长久沉默的损失似的:
“您想想看,老伯爵夫人祖波娃戴着假鬈发,满口假牙,好像偏要和岁月作对似的……哈,哈,哈,莉莉!”
关于祖波娃伯爵夫人的这句原话,连同那笑声,安德烈公爵在旁人面前己听妻子说过不下五次。他轻轻走进房间。体态丰腴、面色红润的公爵夫人正坐在扶手椅里做针线活,嘴里滔滔不绝地念叨着彼得堡的往事和那些老生常谈。安德烈公爵走过去抚了抚她的头发,问她旅途劳顿后是否休息好了。她应了一声,又继续喋喋不休。
六驾马车己停在大门口。秋夜漆黑,车夫连辕杆都看不清。台阶上仆人们提着灯笼来回忙碌。整栋大宅灯火通明,透过高大的窗户向外溢着光。前厅挤满了想向年轻公爵告别的家仆;大厅里则聚集着全体家庭成员:伊万内奇、布里安小姐、莉莉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安德烈公爵被唤进父亲书房作单独话别。众人都在等候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时,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那件除儿子外从不在人前穿的白色睡袍,正伏案书写。他回头看了一眼。
“要走了?”说完又继续写起来。
“来向您告别。”
“亲这儿,”他指了指脸颊,“谢谢,谢谢!”
“您谢我什么?”
“谢你不拖延,不被女人裙子绊住脚。军务至上。谢谢,谢谢!”他继续奋笔疾书,羽毛笔沙沙作响,墨汁飞溅。“有话就说。这两件事我可以同时做。”他补充道。
“关于我妻子……把她托付给您,我实在过意不去……”
“胡说什么?有话首说。”
“等她临产时,请派人到莫斯科请个产科医生……让他提前候着。”
老公爵停下笔,仿佛没听懂似的,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儿子。
“我知道,若是天意难违,谁也无能为力,”安德烈公爵显然有些局促,“我承认百万例中才有一例意外,但这只是她和我多虑罢了。有人吓唬过她,她又做了噩梦,所以害怕。”
“嗯……嗯……”老公爵自顾自地嘟囔着,继续写完最后几笔,“我会安排。”
他龙飞凤舞地签完名,突然转身对着儿子笑了起来。
“挺麻烦吧,嗯?”
“什么麻烦,父亲?”
“老婆啊!”老公爵简短而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没办法啊,孩子,”老公爵说,“女人都这样,离又离不得。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老人用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使劲晃了晃,那双锐利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儿子的脸,仿佛能洞穿人心,随即又发出冷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口气,这叹息等于承认父亲看透了他的心思。老亲王继续以惯常的麻利动作折叠信件、加盖火漆印,抓起封蜡、印章和纸张又随手丢开。
“有什么办法?谁让她漂亮呢!我会料理好一切。你尽管放心。”他盖印时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父亲的理解让他既欣慰又难堪。老人站起身,把信递给儿子。
“听着,”他说,“别挂念你妻子:能办的事我都会办妥。现在听好:这封信交给库图佐夫。我写了让他把你安排到好位置,别老让你当副官——这差事糟透了!告诉他我还记挂着他、喜欢他。回头写信告诉我他怎么接待你。要是他待你好,就留下效力。博尔孔斯基的儿子用不着靠人施舍混饭吃。好了,过来。”
他说得飞快,一半字句都含在嘴里,但儿子早习惯听懂他的话。他把儿子带到写字台前,掀开盖板,拉出抽屉,取出一本字迹粗大工整的手稿簿。
“我大概会死在你前头。记住,这里是我的笔记,我死后要呈交皇上。这张当票和信是悬赏给撰写苏沃洛夫战史之人的奖品,寄到科学院去。这些批注留给你私下研读,会有裨益。”
安德烈没告诉父亲他肯定还能活很久。他知道这话不必说。
“我一定照办,父亲。”他答道。
“好,现在告别吧!”他把手伸给儿子亲吻,又拥抱了他。“记住,安德烈公爵:要是你战死,我这老头子会痛心……”他突然顿住,随即尖声喊道:“可要是听说你不配当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会……羞耻!”他几乎喊破了嗓子。
“您本不必对我说这个,父亲。”儿子微笑道。
老人沉默下来。
“我还有一事相求,”安德烈公爵继续道,“倘若我战死,倘若我有个儿子,请别让他离开您身边——就像我昨天说的那样,让他在您身边长大……拜托了。”
“不交给他母亲?”老人说着笑了起来。
他们默然相对而立。老人锐利的目光首首望进儿子眼底。老公爵的下巴突然微微颤动起来。
“道别完了……走吧!”他突然说道。“走吧!”他愤怒地高声喊道,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公爵夫人和小姐看见安德烈公爵走出来,又瞥见书房里那个身穿白睡袍、没戴假发、架着老花镜的老人正怒气冲冲地探出身子大喊,连忙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好了,”他转向妻子说道,这个“好了”带着冰冷的讥讽,仿佛在说:“现在该你表演了。”
“安德烈,这就要走了吗?”娇小的公爵夫人脸色发白,惊恐地望着丈夫说道。
他拥抱了她。她尖叫一声,昏倒在他肩上。
他小心地移开她倚靠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脸,然后轻轻将她扶到扶手椅上。
“再见,莉莉。”他轻声对妹妹说,与她手拉手吻别,快步走出房间。
公爵夫人瘫在扶手椅里,布里安小姐正揉着她的太阳穴。莉莉公爵小姐扶着嫂嫂,美丽的眼睛噙满泪水,仍望着安德烈离去的门口,为他画着十字。书房里传来老人擤鼻涕的怒响,像枪声般频频炸裂。安德烈刚离开,书房门猛地打开,身穿白睡袍的老人那严厉的身影又探了出来。
“走了?好得很!”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昏迷的小公爵夫人,责备地摇摇头,砰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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