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浸泡在浑浊的油里，缓慢而黏腻地滑过。
车间里，熟悉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机油、汗臭、金属粉尘混合成一种令人麻木的气息，钻入鼻腔，渗入骨髓。传送带永不停歇地转动，将一块块冰冷的电路板送到眼前。
陈默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拿起板子，检查焊点，贴上标签，放下。动作精准，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几乎要垂到颧骨的黑眼圈。每一次抬手，都感觉手臂沉得像灌了铅。眉心处那股灼热感虽然沉寂下去，但一种隐晦的、如同被抽干了骨髓般的空虚感，却始终萦绕不去。
昨晚小巷里的血腥味，苏晚晴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还有那些如同毒蛇般缠绕在脑海里的名词——“蚀心蛊”、“五毒门”、“隐世会”——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更让他心头发寒的是“天眼通”那三个字。那女人知道！她一眼就看穿了他最核心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像个抱着金砖走在闹市中的乞丐，周围全是看不见的、贪婪而危险的眼睛。他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彻底隐形在这轰鸣的车间里，当一个不起眼的、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螺丝钉。
“陈默！发什么愣！B线料盘空了！等着下锅啊！”工头老王那破锣嗓子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在嘈杂的机器轰鸣声中炸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
陈默猛地一个激灵，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抱起旁边沉重的塑料料盘，小跑着冲向B线机台。脚步虚浮，差点被地上散落的线头绊倒，引来旁边几个年轻工友毫不掩饰的嗤笑。
“哟，老陈，昨晚又被哪个富婆掏空了？腿都软了？”一个染着黄毛、名叫李强的小青年怪声怪气地调侃道，声音故意拔高，盖过机器的噪音，“还是说，真去当活神仙，救苦救难去了？啊？”他挤眉弄眼，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陈默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把料盘塞进机器卡槽，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笑。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变成机器的一部分，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张莉莉那晚之后……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双复杂空洞的眼睛，不去想隔壁房间里那个呼吸平稳下来的老人。麻烦，都是麻烦。他只求安稳，只求没人注意。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从车间门口方向迅速扩散开来，连轰鸣的机器声都压不住。
“让让！都让让！”
“卧槽……这是谁啊？穿成这样？”
“找谁的？这么大阵仗？”
“保安呢？保安怎么放进来的？”
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伸长脖子朝门口望去，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奇和八卦。机器的噪音似乎都低了几分。
陈默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车间入口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两个穿着深青色、样式极其古朴、裁剪考究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如同标枪般挺立在那里。他们的面容肃穆如石刻，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过车间时，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让离得近的几个工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嘈杂的议论声也瞬间低了下去。
其中一个男人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通体暗沉、非金非木的盒子。盒子表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繁复而古老的云雷纹路深深镌刻其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和沧桑感，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时光。那盒子本身，就像一件尘封的古物，与这充满现代工业气息的车间格格不入。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却集中在这两个如同门神般的中年男人身前半步的位置。
那是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简单单的乌木簪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款式古朴的灰色布袍，浆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但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如同古井深潭，沉静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与洞察。他站在那里，明明身形瘦削，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感，仿佛一座历经风雨、扎根大地深处的古塔，任凭外界喧嚣，自岿然不动。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却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兀出现、气度不凡的老人身上，充满了惊疑和探究。
工头老王显然也有些懵，他搓着手，脸上挤出谄媚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几步，隔着一段距离，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这位……老先生？您这是……找谁？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是电子厂车间，生产线上脏，别污了您的衣服……”他试图用卑微的姿态和环境的低劣来提醒对方可能的“错误”。
老人并未理会老王，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带着油污、写满好奇和茫然的面孔，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目光所及之处，工人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仿佛那目光带着实质的重量。
最终，老人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越过了拥挤的人群，越过了一台台冰冷的机器，稳稳地、毫无偏差地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穿着油腻工装、正抱着空料盘、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身影上——陈默。
嗡！
陈默的心，在老人目光落下的瞬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所有的疲惫和恐惧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是苏晚晴？！还是她口中的什么“五毒门”、“隐世会”找上门来了？！那个捧着盒子的男人，那盒子……是装蛊虫的？还是用来收他魂魄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转身逃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突然变成巨大陷阱的车间！
然而，老人接下来的动作，让整个车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只见那位气度沉凝如渊的老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双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的衣襟和袖口，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然后，他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朝着陈默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走得很慢，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拥挤的车间里，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为他让出一条更宽的通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工头老王脸上的谄笑彻底僵住，嘴巴张得老大。刚才还在嘲笑陈默的黄毛李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上的表情彻底石化，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极致的震撼！
老人无视了周围的一切，无视了那些呆滞的目光和凝固的空气，径首走到呆若木鸡的陈默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然后，在数百道惊骇欲绝的目光聚焦下，在车间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背景音中——
这位气度如山岳、一看便知身份极其尊贵的老者，双手抱拳，对着眼前这个浑身油污、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厂工，深深地、一躬到底！
腰弯成了标准的九十度！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整个车间死寂一片。机器的轰鸣声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包括趾高气扬的工头老王，包括刚才还在嘲笑陈默的黄毛青年，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彻底石化，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极致的震撼！这一幕的冲击力，远超任何想象！
陈默更是大脑一片空白，抱着空料盘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差点把盘子摔在地上。他只能傻傻地看着眼前深深鞠躬的老人，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淹没了他。
老者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沧桑和一种发自肺腑的恭敬，在死寂的车间里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玄门末学，天机阁护法，葛元洪……”
“恳请……天眼尊者……”
“救我阁主性命！”
“天眼尊者”！
“救我阁主性命”！
如同两道惊雷，在死寂的车间里轰然炸响！在所有石化工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陈默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天机阁！葛元洪！他们果然找来了！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那个盒子……是诊金？还是……索命的信物？！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料盘，什么工作，猛地将怀里的空料盘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或者说更像一只被猛兽盯上的、濒死的猎物，转身就想从旁边机器的缝隙里钻出去，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尊者留步！”葛元洪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定身咒，瞬间穿透了陈默的恐惧！同时，一股无形的、柔和的力道如同水波般拂过，陈默感觉自己撞在了一堵无形的空气墙上，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葛元洪缓缓首起身，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悲悯和沉重，牢牢锁定了陈默惊恐失措的脸。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捧着那暗沉古盒的中年人上前一步。
“此乃我天机阁世代相传之物，‘浑天仪’残片。”葛元洪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肃穆，仿佛在诉说一件关乎天地存亡的大事，“虽残破，却蕴藏一丝窥探天机本源之力。半月前，阁主为推演百年之期将至、天地异变之兆，强行动用此物，遭天机反噬，神魂崩裂，生机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阁主伤势的深切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默，那眼神里的恳求几乎要化为实质：“吾等耗尽心力，卜筮推演，窥得一线天机——唯身具‘天眼通’者，洞悉本源，可寻得一线生机！此乃阁主唯一的活路！亦是吾天机阁存续之机！”
葛元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恳请尊者，移步天机阁！救阁主性命！此‘浑天仪’残片，权作信物！若蒙不弃，事后另有重谢！纵是倾尽天机阁所有，亦在所不惜！”
那捧着盒子的中年人，在葛元洪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郑重地、双手将那个雕刻着古老云雷纹路的暗沉盒子，高高捧起，递向陈默的方向。动作恭敬虔诚，如同信徒献上最珍贵的圣物。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只有机器还在轰鸣，却显得无比遥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葛元洪称为“尊者”、此刻却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如同被吓傻了的厂工陈默身上。
尊者？天眼通？救阁主性命？浑天仪？天机阁？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在陈默早己不堪重负的心防上！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不是什么尊者！他只是个被雷劈了的倒霉蛋！他只想活下去！他不想卷入这些听起来就无比危险的漩涡！
“我……我不是……”陈默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微弱，试图否认，试图辩解。
但葛元洪那悲怆而决然的眼神，那高高捧起的、散发着古老沉重气息的盒子，还有周围那数百道如同实质般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惊骇、羡慕、嫉妒、茫然……种种复杂情绪的目光，都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困住，无处可逃。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潭死水般的人生，彻底被搅翻了。那个被他拼命想要逃避的、光怪陆离的修真世界，带着冰冷沉重的“浑天仪”残片和天机阁阁主的性命，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蛮横地撞入了他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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