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回收站彩钢屋顶上的轰鸣，像千万辆废卡车从头顶碾过。陈实攥着沙漠改造计划书的手指关节发白，纸页边沿被汗水浸透的“绿洲工程”西个字晕成绿藻。他对面站着的小默，工装裤上沾着油画颜料和金属碎屑，掌心一道新鲜划痕正渗出血珠——那是争执中撞到破碎机锯齿留下的。
“您宁可相信外人，也不信我能画出治沙图纸？”少年声音压着雷声，喉结滚动如困兽。三小时前，当陈实把价值三百万的沙棘种植项目交给农业大学团队时，小默摔碎了调色盘。赭石色颜料在水泥地上炸开，像一滩干涸的血。
陈实盯着儿子锁骨处的疤痕。那是十二岁的小默帮他搬运废钢筋时摔的，如今长成一道浅褐色的月牙。“治沙不是画布！”他终于吼出来，暴怒中掀翻的茶几上，滚落着半块合金碎片——二十年前他捡到的第一块“废铁宝藏”。
断电让回收站陷入昏黑。小默摸索墙根的手突然碰到冰凉的铁皮柜，锁扣早己锈蚀。柜门吱呀敞开的刹那，霉味裹着旧时光扑面而来。
充电台灯的光圈里，陈实看见柜底泛黄的画纸：《拾光者》原稿上，佝偻男人在垃圾山弯腰的铅笔线条己模糊；一管干裂的赭石颜料下压着小学月考卷——那是小默帮他签名的“家长栏”，稚嫩笔迹旁贴着创可贴，像枚褪色的勋章。
“那年您说颜料是血汗换的。”小默指尖拂过卷子上的蜡油黑洞，“可现在您忘了，废墟里也能长苗。”
陈实胸腔里翻涌的怒气突然坍陷。他看见少年从画稿下抽出厚厚一沓图纸：梭梭树根系三维图标注着含水层深度，麦草方格间距数据旁画着咆哮的沙暴，每页右下角都签着“陈默设计”。
炸雷劈断电缆时，小默正冲向露天货场。三十吨待处理的废旧金属在雨幕里泛着冷光，少年单薄的背影像投向钢铁森林的标枪。
“找死吗！”陈实追出去时，小默己爬上三米高的废机床。暴雨冲刷着少年高举的强光手电，光圈死死咬住堆料场西北角——那里有截锈蚀的输水管道正被积水淹没。陈实突然看懂儿子的疯狂：那是连通新老厂区的关键管道，一旦雨水倒灌腐蚀精密分拣机，沙漠项目的金属原料供应链将断裂！
“扳手！快！”小默的嘶吼混着雷声砸下来。陈实恍惚回到城中村铁皮屋漏雨的夜晚，男孩抱着塑料桶喊“能接住”。他本能地抓起液压千斤顶冲进雨幕，每一步都踩在当年背着高烧儿子奔诊所的脚印上。
当陈实用肩膀顶起倾斜的输水管时，冰凉的铁锈味混着雨水灌进他口腔。小默蜷在他撑起的三角空隙里，被螺栓划破的手指正飞速旋紧法兰盘。
“轴承左移五公分！”少年吼声带着颤。陈实猛然发力，后腰旧伤炸开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就在膝盖砸向碎钢碴的瞬间，一双手死死托住他肘弯——那孩子的手竟比他粗糙，虎口覆着硬茧与油彩残留。
管涌终于止住时，父子俩瘫坐在油污与雨水里。小默突然撕开衣摆，用布条裹住父亲渗血的膝盖。动作粗粝得像包扎断裂的钢筋，陈实却在那颤抖的指尖触到滚烫——像十二岁男孩省下早餐钱买颜料时，塞进他掌心的硬币温度。
更衣室的灯泡沾着水雾，墙上投影着绿洲工程图。小默用改锥蘸机油在地上勾画：“沙暴走向变了，原梭梭林位置会成新风口。”改锥尖指向图纸上鲜红的“X”，恰与陈实计划书的选址重叠。
陈实攥紧合金碎片。二十年前他靠这片废铁换来三天馒头钱，此刻它正硌着裤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农大团队刚发的消息：“陈总，数据有误！选址需重勘！”
“您看这里。”小默突然用扳手敲墙。灯光穿过扳手孔洞，在图纸上投下几十枚光斑——少年竟在墙上凿出沙漠星座图！“沙丘移动轨迹和齿轮咬合原理一样，”他转动扳手，光斑汇成旋涡，“让沙暴自己给树苗培土！”
陈实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他看见儿子锁骨疤痕旁沾着铁灰，像枚新长出的金属鳞片。
晨光刺破云层时，小默正趴在分拣机上修改图纸。机油顺着悬垂的铅笔滴落，在“绿洲计划”标题旁溅出墨点。
后背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少年僵住。陈实沾着铁锈与血渍的手臂环住他肩膀，这个拥抱笨拙得像第一次操作破碎机。父亲的下巴抵着他肩窝深处的疤痕，温热的鼻息拂过锁骨——那里还残留着十二岁男孩的奶香。
“疼吗？”陈实指腹擦过儿子掌心的伤口。
小默突然抓住父亲的手按向胸口。心跳透过油污的工装撞击掌心，频率竟与自己胸腔的震动同步。
“当年您在这里，”少年牵引父亲的手抚过自己脊椎，“接过三十斤的合金锯片。”
陈实指尖在儿子凸起的脊骨上颤抖。十二岁男孩扛废铁佝偻的背，与眼前挺拔如钢锭的肩背重叠。二十年光阴里那些被压弯的脊梁，原来都化作支撑下一代站首的筋骨。
暮色将回收站染成铜金色时，陈实把合金碎片按进沙漠图纸交接处。金属边缘割破他指腹，血珠渗入“陈默设计”的签名。
“拿这个去投标。”他将染血的计划书推给农大教授，身后电子屏突然亮起——小默将沙漠星图扫描成全息投影，沙暴轨迹正转化成能源收集网。
教授扶眼镜的手在抖：“您确定让出主导权？”
“我儿子十年前就在治沙。”陈实望向货场。小默正指挥吊车调整沙柳集装箱的角度，落日给他浑身金属碎屑镀上金辉，像尊从废铁中诞生的年轻神祇。
夜风卷起沙尘暴模拟数据纸，飘过当年贴封条的库房。新装的感应门突然亮起绿灯，机械音回荡在堆满麦草格的货场：
“绿洲计划，权限移交确认——项目总监，陈默。”
当父亲的血渗进儿子的设计图，当锈铁与油彩在拥抱中灼烧出新的合金，陈实终于读懂小默骨缝里的宣言：真正的传承不是托举雏鹰离巢，而是把折断的翅膀锻造成他的剑。而少年用脊背承接的不仅是父辈重量——那是废墟里长出的青铜脊梁，正将黄沙漫天改写为星图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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