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杯底座的金箔边沿硌着小默的掌心。少年站在“青年环保艺术家”颁奖台上，台下镜头如枪口般对准他胸前的旧帆布包——那是陈实用捡来的防水布缝的，边角还缀着褪色的“实诚回收”商标。
“请问陈默先生，”戴金丝眼镜的记者将话筒捅到少年唇边，“您父亲作为‘沙漠绿洲计划’总工程师，却从未掩饰拾荒者出身。这是否会影响国际合作方对项目专业性的评估？”
全场死寂。小默指尖掐进奖杯棱缝，锈铁般的血腥味漫上喉咙。十年前城中村铁皮屋漏雨的寒夜，父亲也是这样掐着掌心，把卖废品的硬币按进他手里：“爸不脏，钱是干净的。”
“我父亲——”
“哐当！”
礼堂侧门被猛力撞开。陈实裹着满身黄沙闯进来，工装肘部磨出蜂窝状的破洞，手里攥着半截枯死的梭梭苗。他根本没看台上，径首冲向前排秃顶的评审：“张教授！您批的耐寒苗种根本扛不住沙暴！根系全是实验室数据，活不过实地三天！”
数十道镜头骤然调转。小默看着父亲后颈晒蜕的皮像破网般挂着沙粒，那块因扛废铁变形的肩胛骨，在镁光灯下隆起倔强的山丘。
“陈工！注意场合！”主办方负责人拽住陈实胳膊。
男人一甩手，枯苗的根须扫过红绒桌布：“三百亩试验田全死了！牧民把死苗堆在帐篷前哭！你们坐这儿分蛋糕的时候，他们在啃风干的骆驼粪！”
小默冲下台时，听见后排压低的笑声：“拾破烂的装什么专家...”
少年突然举起奖杯。
“咔啦——！”
水晶杯体在红毯上炸裂。藏在底座夹层的合金片蹦跳而出——那是陈实拾荒时捡的第一块特种金属，被他磨成钥匙扣拴在儿子书包十年。
满场惊呼中，小默弯腰捡起那片锈迹斑斑的金属，高举过头顶：
“各位的专业性是镀金的奖杯，”金属片割破他虎口，血顺着铭牌淌进指缝，“我父亲的专业性是沙漠里熬白的头发，是废品堆里扒出的耐旱合金配方！”
陈实怔怔望着儿子。少年脊梁挺得像胡杨，可撕破的袖口下，腕骨正发出细密的抖。
越野车在沙暴里颠成狂浪中的舟。陈实把军用水壶塞给副驾的儿子：“喝两口，压压惊。”
小默突然攥住他换挡的手：“他们查过您...说您二十年前建材店破产，是靠前妻娘家还债...”
方向盘猛打滑，车头在沙丘边缘甩出扇形尾烟。
陈实踩死刹车。窗外昏天黑地，沙砾砸在挡风玻璃上像冰雹。
“你妈没拿过娘家一分钱。”他喉咙里滚着沙砾摩擦的钝响，“离婚那年，她扫遍全城超市当促销员，胰脏疼出血也不敢请假...后来那笔钱，是我拆了仓库所有设备当废铁卖的。”
他忽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蜈蚣状的疤在闪电映照下泛紫：“那天下暴雨，搬切割机脚滑了，钢筋捅穿这里...老赵蹬三轮送我去诊所，血把车斗废纸箱全泡红了。”
小默指尖触到那道凸起的疤。原来童年记忆里父亲身上总有的铁腥味，不全是废品站的烙印。
试验田的惨状比镜头里更骇人。枯苗像插在沙地上的白骨，老牧民巴图家的帐篷被沙埋了半截。陈实跪在沙窝里刨出半筐蔫死的苗根时，小默正把画板架在沙丘上。
“画什么！赶紧帮巴图爷爷搬物资！”陈实吼得破了音。
少年没抬头，炭笔在纸上刮出沙暴般的轨迹：“治沙先治心。您教我的。”
深夜的柴油发电机旁，陈实对着苗种分析报告拧断三支铅笔。帐篷帘突然被掀开，小默端着热奶茶蹲到他腿边，画板反扣在沙地上：
“巴图爷爷说，枯苗堆像他夭折孙子的坟。”
陈实掀开画板。震撼劈进他眼底——
枯死的苗茎在画纸上重生成钢筋铁骨，根系如合金锁链扎进地心；沙丘顶端站着穿校服的少年，把撕碎的奖杯撒向天空，水晶碎片落地处钻出翡翠般的嫩芽。画角标题灼烫：《誓言扎根处》
“爸，”小默把奶茶杯贴在他龟裂的唇边，“您当年在废品站说，要让合金碎片的价签变成治沙苗的价签...您做到了。”
陈实突然抓起卫星电话：“接北京实验室！耐寒苗种配方第三项数据造假！我要真实的极端环境样本！”
沙暴卷着发电机轰鸣扑进帐篷，男人嘶吼的声音却像破岩而出的洪钟。
朝阳刺破沙尘时，陈实正带人夯埋最后一片网格草障。
小默喘着气跑来：“气象台预警...两小时后有更大沙暴！”
男人抹了把糊眼的汗，从工具袋掏出个铁盒。盒里躺着枚合金片，与十年前那块同一材质，却被锻打成树苗形状，叶脉处錾刻小字：
“治沙如拾荒，俯身见众生。”
“拿着。”陈实把合金苗拍进儿子掌心，铁盒里竟还有张泛黄的纸——
是十三年前城中村出租屋的欠条，纸角留着男孩稚嫩的铅笔字：“爸，房租我毕业还。”
小默眼眶骤红。当年他偷写这张欠条塞进父亲捡来的旧书里，原来这人早发现了。
“巴图爷爷的孙子...”陈实突然指向远处沙丘。
晨曦里，七八个牧民孩子正把枯苗绑成巨树形状，枝干挂满装沙的矿泉水瓶。他们跟着巴图挥舞铁锹，童谣混着汉语与蒙语在风沙中回荡：
“废瓶瓶，扎深根
铁片片，抽新藤
沙窝窝里长出金斗斗——”
陈实猛地扛起整捆草方格走向沙丘，工装后背被汗浸出盐霜地图。他回头吼声震碎风沙：
“小子看好了！爸不丢人——”
沙浪将余音卷上苍穹，又狠狠砸回大地：
“——爸让你和这片沙，都过上好日子！”
当荣誉奖杯在世俗偏见中碎裂，陈实用锁骨下的旧疤与沙丘上的枯苗，将“尊严”锻造成扎根大地的合金树苗。小默画纸上重生的钢筋根系，终于刺破父子间最后的自卑隔膜——那声在沙暴中炸响的誓言，既是父亲对儿子的救赎，更是拾荒者向天地宣告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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