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旧设备处理中心的传真机卡纸时，陈实正趴在仓库地上给生锈的齿轮除垢。油污混着铁屑黏在指甲缝里，像嵌进皮肉的刺。老赵举着被雨打湿的纸张冲进来，封皮上“河西机械厂废旧资产处置”的红章晕成血团。
“要拆整个厂子！”老赵嗓子劈了叉，“起重机、切割机、老车床……全当废铁卖！”
陈实抓过毛巾擦手，泥灰色纤维立刻被染成褐红。他盯着标书里“七日内清场”的加粗字体，胃里那碗阳春面突然翻搅起来——这是市政首次公开招标废旧处理，中标者能挂上“政府合作单位”的金字招牌。
窗外炸雷劈开乌云，铁皮屋顶哗响如战鼓。小默的画架被风吹得摇晃，未完成的素描上：生锈的齿轮咬合着向日葵花瓣，题名《钢铁森林的根》。
“注册资金五十万？！”老赵的茶缸砸在旧轮胎上，“把咱仨绑着称斤卖也不值！”
陈实翻着标书附件，泛黄的纸页簌簌作响。投标需建筑垃圾清运资质、特种设备操作证、环境污染责任险……林林总总十三项资格证明，像十三道铁栅栏把他拦在门外。
“王科长私下递的话，”老赵压低嗓子，“有家挂靠公司能借壳，抽三成利润。”
潮湿空气陡然沉重。陈实摸向裤袋——那里本该有包红塔山，如今只躺着半块薄荷糖，是小默昨天塞给他戒烟用的。糖纸在指尖沙沙响，他想起儿子把颜料挤在破调色板上的模样：赭石混着钴蓝，调出钢铁的冷光。
“不挂靠。”陈实突然说。
老赵急得跺脚：“你当捡矿泉水瓶呢？这是要押金要担保的买卖！”
“押金我来凑。”陈实抓过计算器，报废变压器里的紫铜线圈在墙角幽幽反光。
当夜铁皮屋灯火通明。
小默的数学作业本摊在饭桌上，左边列着“应收”：李老板工地废钢尾款八千三、翻新叉车定金两千、老赵能凑的现钱一万二……右边“应付”栏被陈实用红笔框死：投标保证金五万、工人十日工资九千六、运输车队预付款两万西。
红框像道淌血的伤口。
“差多少？”小默忽然问。
陈实喉结滚动：“西万七。”
男孩转身拖出床底饼干盒，哗啦倒出满地零钱：捆好的毛票、游戏厅退的钢镚、美术比赛奖金存折……最大面额是张百元钞，夹在《我的英雄爸爸》旧画稿里。
“校服钱先挪用，”小默把存折推过桌面，“反正我长个子了。”
陈实盯着存折上“陈默”二字，市政标书的油墨味突然涌进鼻腔。他抓起铅笔在“应付”栏狂写——厂房设备残值评估报告：可修复车床×3（估价六万）、进口液压系统（估价西万）、稀有合金齿轮组（估价两万）……
数字在喘息间填平赤字。
河西机械厂像头锈死的巨兽。
陈实踩着碎玻璃迈进车间时，老赵正带人给龙门吊系牵引绳。二十年前这里出产过精密轴承，如今传送带成了麻雀窝，油污在地面凝固成沼泽。
“那帮孙子使绊子！”老赵踢飞半截断钻头，“说好给半月清场，刚接到通知缩成十天！”
陈实仰头望天车轨道，雨丝斜打进眼眶。十天要拆解三百吨设备，还要分拣出可修复件——挂靠公司的人抱着胳膊在门口笑，为首的光头啐了口痰：“陈老板，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小默突然举起速写本。
落日听风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炭笔勾勒的厂房剖面图上，红色箭头穿透承重墙：“爸，从西侧拆，能省两天。”
光头凑近想抢本子，男孩猛转身，速写翻到下一页：戴金链的身躯被画成叼钞票的秃鹫，题字《食腐者》。
第七日夜，危机在液压机下爆发。
核心轴承套筒卡死在基座，三吨重的铸件悬在半空。气割枪喷吐蓝焰，钢板切口却渗出黑稠油污——五十年前的苏联设备灌了特殊润滑脂，遇高温瞬间碳化，比混凝土更难啃。
“让开！”光头带人撞开老赵，“早说你们不行！”
乙炔火焰陡然蹿高，陈实嗅到金属过热的焦糊味。当年建材店倒闭前夜，讨债人烧合同的火就是这味道。他暴喝着扑过去扯气管，火星溅上手背烫出血泡。
“用干冰。”小默的声音穿透嘈杂。
众人愣怔中，男孩举起手机屏幕：维基百科页面上，老式润滑脂的凝固点标着-40℃。“冷库王老板有库存。”他补充道，速写本边缘还沾着食堂馒头渣。
二十袋干冰倾泻而下时，套筒裂缝传出冰裂脆响。陈实抡起大锤砸向楔铁，虎口震裂的血珠甩进雪雾，像在锈铁上绽开的红梅。
交标书前夜，光头在仓库堵住陈实。
“给你指条明路。”烟头扔进清洗零件的柴油桶，火苗轰地窜起，“报废证明上多写二十吨，差价我们对半分。”
陈实盯着火舌舔舐的油桶，那里面泡着刚拆下的精密丝杠。火光在他瞳孔里跳成两个金点，恍惚又是法院封条上鲜红的印章。
“不造假。”陈实拧灭火焰。
光头冷笑：“装什么清高？你儿子校服补丁比抹布还厚！”
铁门吱呀作响，小默抱着保温桶站在月光里。番茄鸡蛋面的热气熏糊了眼镜，他平静地递过账本：“液压机修复件报价单，按您教的成本核算法。”
光头夺过账本啐道：“破烂王还搞财务报表？”
泛黄纸页在风中翻飞，修复件成本栏密密麻麻：除锈剂用量（2.3kg×18元）、进口密封圈（6只×240元）、技工工时（32小时×80元）……最终报价六万八，利润栏却用红笔圈着：2800元。
“够买新校服了。”小默对父亲说。
中标公示贴在市政大厅那天，老赵蹲在台阶上哭出声。
“实诚旧物回收”的名字挤在一堆公司中间，像废铁堆里冒出的新芽。陈实摸着公示栏玻璃，冰凉触感让他想起小默存折的塑封皮。
仓库里堆满修复的机器。车床刀架泛着幽蓝，液压杆像巨人舒展的筋骨。小默在齿轮组上铺开画纸，赭石色线条游走如龙——生锈的轴承内圈萌出绿芽，题款换成《钢铁森林的根·重生篇》。
“为什么画根？”陈实问。
男孩蘸取齿轮油混进颜料：“您教我的，值钱东西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陈实望向厂房外，市政招标车正碾过雨后泥泞。车厢甩出的污水溅上“政府合作单位”铜牌，却让那行字在阳光下更亮了。
当市政标书成为丈量尊严的标尺，陈实在修复件报价单的利润栏里坚守了底线。那些精确到密封圈的核算，是比中标铜牌更硬的脊梁；而少年在齿轮上生长的绿芽宣告：攀爬者终将超越施舍者，从地底蔓延的根系，才是托起钢铁森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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