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废品站冻得像块生铁。陈实用豁口的铁钳撬开冰封的废纸堆，黏在手套上的冰碴子刮得指关节生疼。老赵跺着脚呵白气，三轮车把手上挂的破收音机滋啦响着年货促销广告：“……红灯笼买一送一！剪纸窗花八折起！”
“听见没？年根儿的废纸壳子都金贵！”老赵踹了脚冻硬的纸箱堆，“尤其带红字的——春联、礼盒、挂历，回收站每斤多加一毛！”
陈实嗯了声，眼角却瞟向墙角：小默正蹲在背风处，旧作业本撕下的纸页铺在膝盖上，铅笔头勾几笔，剪刀尖便游出蜿蜒的曲线。碎纸屑沾在男孩睫毛上，像结了霜的蒲公英。
“瞎糟蹋纸！”陈实终于忍不住。
前夜小默用捡来的红蜡光纸剪了只歪扭的兔子，贴在铁皮屋漏风的裂缝上。今早陈实撕纸壳时顺手扯了，换上半块压瘪的泡沫板。“挡风要紧，花里胡哨顶屁用？”
此刻剪刀突然停了。小默把刚剪好的牡丹团花塞进裤兜，起身去搬废铁。老赵却拦住他，枯树皮似的手摊开：“给赵爷爷瞧瞧？”
纸花在老汉掌心颤巍巍绽开：层叠的瓣，卷曲的蕊，连花心细如发丝的褶皱都透亮。老赵对着日头眯起眼：“嚯！比百货大楼挂的还鲜亮！”突然压低声凑近陈实：“这手艺……能换钱！”
陈实喉结滚了滚。他想起上周收的破产印刷厂废料里，就有整箱裁剩的红纸边角料，当时嫌碎，差点扔给垃圾车。
次日的旧货集市人潮汹涌。陈实摊位角落摆出个破脸盆，小默剪的十二生肖叠在里面，顶上盖着他们最体面的蓝布——那原是装建材样品的布袋。
“窗花！老手艺窗花！”老赵的吆喝劈开寒风。
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捏起蝴蝶窗花对着光看，金戒指戳在纸面上：“机刻的吧？边缘这么齐整。”
“我孙子拿手剪的！”老赵拽过小默冻红的手，“瞧瞧指头的茧子！机器能刻出这股活气儿？”
女人瞥了眼埋头理废铁的陈实，忽然抽出三张红钞塞进小默口袋：“三百，我包圆了！”
陈实惊得铁钳脱手砸在脚上。三百块！够买半吨废报纸，够交两个月房租，够买小默念叨半年的二十西色颜料——可他昨晚还骂孩子剪的是“填不饱肚子的玩意儿”。
化工店玻璃柜台前，小默盯着标价198元的颜料盒，手指在裤缝蹭了又蹭。
“包起来。”陈实把钱拍在柜台。塑料盒沉甸甸的，薄荷绿的壳子映得他掌心污垢愈发明晰。雪粒子撞在店门棉帘上，他突然把盒子塞进儿子怀里：“抱紧了，别……别蹭脏。”
回去的路格外安静。雪地上三轮车的辙印歪斜绵长，小默忽然开口：“那阿姨是画廊老板。”
陈实猛地捏闸。
“她给我名片了。”男孩从内袋掏出张硬质纸片，展平在颜料盒上，“说以后有画，能找她。”
寒风卷起名片一角，“澄美术馆”的烫金字刺进陈实眼里。他想起女人观察窗花时专注的神情——那不是看废品的眼神，是掘宝人的热切。
那晚小默在铁皮墙上贴了新剪的窗花：火箭穿行于齿轮与星河，宇航员的头盔里开着朵牡丹。充电台灯的光透过去，整个屋子流转着绯红光斑。
陈实泡了碗热气腾腾的泡面，罕见地加了双份火腿肠。红油汤面上浮着翠绿葱花，是他用刚赚的钱在菜贩收摊时买的边角料。“吃！”他把面推到儿子面前，自己端起豁口碗喝面汤。
吸溜声里，小默突然说：“阿姨问，能不能剪建筑。”
陈实呛得首咳。
“我给她看手机里拍的'实诚仓库'。”男孩指向墙上窗花——火箭喷焰的曲线，分明是城中村歪扭的晾衣绳；闪烁的星辰，恰似废金属堆里的合金碎光。
深夜，陈实蹲在公用水房给老赵打电话。
“赵伯，印刷厂那批碎红纸……对，全给我留着！”
冰水从破裂的水管溅到他脖子里，激得他声音发颤：“再打听打听哪有美术废料！画框绷坏的油画布，裁画纸的边角……啥？陶瓷厂废釉料也要！”
挂掉电话，他在结霜的窗上划拉数字：废红纸成本≈0，窗花300，颜料198，双份火腿肠3.5……剩下98.5元在雪地上歪歪扭扭跳动着，像串有了温度的密码。
当剪刀尖剖开隆冬的凛冽，当废纸边角在少年指间蜕变成羽翼，陈实终于看清：这世上最锋利的刃不是破拆废铁的钢钳，而是从尘埃里开出的花。而所谓“巨款”，不过是生活终于肯为那份被唾弃的尊严——悄悄标了一次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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