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屋顶铁皮上，像撒豆子似的蹦跳。陈实踮脚把塑料布往漏水的房梁豁口塞，泥水却顺着裂缝淌进他后脖颈，冰得他牙关一哆嗦。墙角那滩水渍又漫开了——昨夜刚用旧课本吸干的霉斑，此刻泡得像块发胀的海绵。
“接住了！”小默突然喊。
男孩赤脚踩进积水里，高举的铝盆稳稳截住一道新漏下的水柱。陈实回头时，看见盆底用红蜡笔画了个咧嘴的恐龙，水珠在恐龙牙齿上溅开细碎的光。
“老赵爷教的，”小默把盆卡进砖缝，“他说接满三盆水，够冲一回厕所。”
陈实喉头滚了滚。自打上个月在拆迁工地发现那批废弃铜线，父子俩总算不用再数着米粒下锅。可这铁皮屋的雨季经济学，儿子竟比他还算得精。
废品站的地磅吱呀作响时，老赵正扒拉着陈实的蛇皮袋：“行啊小陈！这捆铜丝够亮堂！”
陈实盯着电子屏跳动的数字——47.3公斤。老赵说的没错，刮掉绝缘皮的铜线果然每公斤多卖两块西。汗水顺着他眉骨往下淌，混着铜锈在眼角腌出刺痒。
“结现钱！”老赵把钞票拍在陈实掌心。
二十八张红钞带着油墨的腥气，裹住他掌心的老茧。陈实捻出最旧的那张塞回：“上回修三轮的钱。”
老头愣了下，突然扯开嗓门笑：“你小子！比收废品的还计较！”笑声震得磅秤上的铜丝簌簌抖。陈实低头系紧空蛇皮袋，藏住发烫的耳根——有些账，他得站着还清。
牛肉面的香气是顺着风飘来的。
小默的帆布鞋突然钉在巷口。面馆支在违建雨棚下，两口大锅蒸腾着白雾，牛骨在汤锅里翻涌出金黄的油花。穿油围裙的胖老板正捞面，案板上摞着肥瘦相间的腱子肉，刀起刀落间颤巍巍的肉片堆成小山。
“走。”陈实拽儿子衣袖。
小默的喉结悄悄滑动，脚步却黏在地上。男孩的目光掠过价目表最顶端——招牌牛肉面：18元，又飞快转向底栏的素面：5元。
“素面管饱。”陈实摸出张皱巴巴的五元钞。
小默突然指向汤锅：“牛骨头……能捡吗？”
陈实心脏像被针扎了下。上个月儿子从餐馆后巷捡回半根牛椎骨，熬的汤腥得发苦，孩子却硬说比肉香。
面端上来时，小默的瞳孔倏地亮了。
清汤素面飘着葱花，可碗底沉着三片半透明的牛肉！薄得像宣纸，却实实在在透着肉纹。陈实猛地瞪向老板，胖男人正背身剁肉，案板震得竹筷簌簌跳。
“快吃。”陈实把碗推给儿子。
小默的筷子却悬在半空。男孩突然夹起肉片，稳稳放进父亲碗里：“你尝尝咸淡。”
陈实的手在桌下攥成拳。他认得这肉——是老板切腱子肉时刮下来的碎边角，往常都扔进泔水桶。此刻浸在面汤里，像三艘搁浅的小船。
“让你吃就吃！”陈实嗓门陡然拔高。
面馆霎时安静。旁桌民工探究的目光扫过来，黏在小默磨破的袖口上。男孩垂头挑起面条，热气熏得他睫毛湿漉漉的。
搪瓷杯里的硬币叮当响。
小默蹲在铁皮屋门口，借着路灯在作业本背面勾线。铅笔划过纸面沙沙响，陈实凑近时呼吸一滞——画里是那碗牛肉面，但汤碗大得像口锅，沸腾的油花里浮着成群的牛骨头，碗沿趴着只咧嘴笑的恐龙。
“老赵爷说……”小默突然开口，“西街废品站招夜间分拣工。”
陈实胸口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分拣场粉尘呛人，上次去替工他咳了半宿。可儿子笔尖正划过招工启事上的数字：夜班补贴：15元/晚。
“画你的画！”陈实夺过铅笔。
笔芯“啪”地折断。小默指尖还沾着面汤油渍，在画纸右下角按出个模糊的指印。陈实突然想起法院封条的红印章，也是这么不管不顾地摁进他的人生。
陈实再进面馆时，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牛蹄筋卤过了，筋道！”胖老板切肉的刀没停，“按废肉价算你。”
陈实把纸包摊在案板上。暗黄的蹄筋裹着卤汁，是他用老赵教的配方，拿捡来的中药渣和酱油膏熬的。老板捏起一块嚼了嚼，刀尖突然转向价目表：“明儿起，加个蹄筋面：12元。”
热汤浇进面碗时，陈实往碗底埋了勺蹄筋。小默咬第一口就瞪圆眼睛，油光顺着男孩嘴角淌到下巴。
“慢点吃。”陈实抽走儿子手里的空碗。
面汤见底时，碗沿粘着片薄牛肉——是小默偷偷留下的。父子俩的目光在肉片上撞个正着，面馆吊灯嗡嗡响。
路灯把两个影子拉得细长。
小默突然拽父亲衣角：“爸，你看。”
陈实顺着儿子指尖望去。面馆泔水桶边，三根牛椎骨白森森地躺在污水里。小默的帆布鞋却径首越过它们，踩进满地碎月光中。
“老赵爷说，”男孩声音轻得像叹息，“铜线价还要涨。”
陈实摸向裤袋。那叠卖铜线的钱硬挺挺地硌着大腿，其中一张印着恐龙涂鸦——是小默用红蜡笔在钞票角落画的。铁皮屋的轮廓在夜色里模糊成团，唯有漏雨的房梁下，还藏着半管赭石颜料。
当三片碎牛肉在清汤碗底浮沉，当油纸包里的牛蹄筋撬动价目表，陈实在烟火缭绕的面馆里打响了尊严反击战的第一枪。而少年藏在画纸上的恐龙，正驮着铜线的重量与面汤的热气，将父子俩的生存经济学，踏进月光照不到的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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