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在仓库铁皮顶上敲了一夜鼓,天亮时积水流进墙根塑料桶,叮咚声像老赵哼的荒腔走板。陈实抹了把脖梗的锈水,掌心黏着昨夜分拣金属的油污。角落堆着新收的废旧电机,线圈铜丝在晨光里泛着暖金——那是老赵教的“识宝诀”:“小陈啊,得用鼻子闻!好铜锈带甜腥,烂铁只有铁腥!”
“爸!”
卷帘门哗啦掀起,小默校服袖口卷到肘弯,汗湿的刘海贴着额角。男孩怀里紧搂帆布包,拉链缝里渗出油纸香。陈实喉头一哽——那油渍形状他认得,菜场西头老张卤肉铺的包装纸。
“期中考,物理九十六。”小默从包里抽出卷子,鲜红的分数底下压着半斤酱排骨。油渍在分数旁洇开朵暗花,像枚生锈的勋章。
捡来的三脚煤炉摆在仓库中央。
陈实拿废砖头垫平瘸腿,豁口砂锅是老赵前日从拆迁楼里扒出来的。“明代民窑!”老头当时敲着锅沿炫耀,“可惜裂了缝,炖汤倒不漏。”
排骨下锅的滋啦声惊飞梁上麻雀。小默蹲着扇火,旧作业本撕下的纸页在风里翻飞,火苗舔着“牛顿第三定律”的铅字。陈实忽然想起什么,从工具堆底层摸出半瓶二锅头——上个月替修车铺老王翻新轮胎,抵债的谢礼。
“去腥。”他倒酒时手抖得厉害,酒液混着汗滴进锅里。蒸汽腾起的瞬间,小默忽然指着锅沿裂缝:“爸,看!”
金黄油沫从裂缝里鼓出一串泡,噗噗炸开如微型烟火。
两张破课桌拼成餐桌。桌面裂痕用过期杂志糊着,封面女郎的笑脸被排骨油浸得模糊。小默从书包掏出个铝饭盒,掀开盖是压得瓷实的白米饭——学校食堂的救济餐,他每天省下半盒。
“赵爷爷教的。”男孩变戏法似的亮出三根铁钉,咔咔钉进桌腿豁口。摇晃的桌板稳住了,陈实盯着儿子磨出血痕的拇指,砂锅里腾起的热气猛地模糊了眼镜片。
排骨炖得脱了骨。陈实舀肉时勺子往小默碗里倾斜西十五度,颤巍巍的土豆块滚进米饭坑。小默突然按住父亲手腕:“砝码守恒。”
物理卷子还摊在工具箱上,九十六分旁画着天平图示。
第一块肉进嘴时,小默睫毛狠狠抖了下。
酱色肉丝挂在齿间,油星顺着唇角滑到下巴。男孩鼓着腮帮嚼了十几下,喉结滚动得像生吞秤砣。陈实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次吃肉是半年前除夕,小默半夜吐得昏天黑地,医生说长期饥饱不定伤了胃。
“咕咚。”
吞咽声在寂静里砸出回响。小默忽然眯起眼,油亮的嘴唇弯成月牙:“爸——”
尾音拖得长长的,混着砂锅里翻滚的咕嘟声。
“真香!”
陈实手里的铁勺当啷掉进锅里。滚烫油汤溅上手背,他却只看见儿子颊边陷进两个小涡——林芳走后再没见过的笑模样。
小默掏速写本时带倒了酱油瓶。
深褐液体漫过卷子上的牛顿头像,男孩却浑不在意,铅笔在纸页飞掠。陈实收拾碗筷回头,见儿子正撕下画纸往他怀里塞。
《饱食者》:
男人佝偻的背肌在光影里绷成弓弦,指尖捏着的铁勺却松弛如垂柳。砂锅蒸汽缭绕成星云,肉块在汤里浮沉如陨石。最亮的是眼镜片后的眼睛——蒙尘的玻璃后头,有两簇火苗跳动着,倒映着对面少年腮边的油光。
“物理老师说……”小默用铅笔戳画面角落的牛顿,“万物间有引力。”
油渍在“饱食”二字上晕开,像给标题镀了金边。
夜色爬上铁窗时,陈实拆到第七台电机。
小默趴在工作台写作业,台灯是旧摩托车头灯改的,光圈里浮沉着金属粉尘。当啷!一颗锈螺丝滚到脚边,陈实忽然定住——线圈缝隙里卡着截紫铜管,拇指粗,断口崭新。
“老赵提过这个!”他激动得扳手砸到脚背,“机械厂丢的那批制冷管!”
上个月饭桌上,老赵醉醺醻抱怨过:城南机械厂被盗,贼人专撬精密铜管,黑市收购价翻了三倍。陈实指尖管壁编码“ZXG-07”,突然抓起酱油瓶往小默本子上倒——
“爸?”
深褐液体淹没了物理公式。陈实蘸着酱油在桌面写:“别声张。”
油渍在台灯下泛着幽光,像条秘密的河。
肉香终究引来了野狗。
“哟,陈老板发财了?”铁网纱窗外挤着张油腻胖脸,是隔壁收废塑料的孙秃子。那人鼻子贴着网眼抽动:“德国大排骨吧?一闻就是进口货!”
小默倏地盖住速写本。陈实抓起沾油抹布甩向纱窗:“滚!”
抹布啪地糊上胖脸,油花在网格间绽开。孙秃子骂咧咧后退时,陈实瞥见阴影里还有双细高跟——前妻林芳最爱的尖头款。他猛地扯下电闸,仓库陷入黑暗。
黑暗中响起硬币落地的清响。小默摸黑捡起,触到硬币边缘的齿痕——是那枚从废品站换来的五毛钱,他一首穿绳挂在脖子上。
当酱排骨的油星烫亮少年笑涡,当偷藏的铜管浸透酱油的咸涩,陈实在温饱的烟火气里尝到希望的血味。而纱窗外窥伺的阴影提醒他:拾荒者的餐桌越是飘香,越要握紧藏在油污下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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