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铁皮屋顶凿出第七个窟窿时，陈实踩着吱呀作响的破桌子，把最后一块塑料布钉上房梁。泥水顺着豁口淌进他后颈，冰得脊背一抽。墙角霉斑己蔓延成地图状，水渍正吞噬小默贴在墙上的《拾光者》素描——画里佝偻背影弯腰捡拾的合金碎片，被污水晕成团模糊的黑斑。
“能接住！”小默突然喊。
男孩赤脚踩进积水，高举的塑料桶精准截住新漏下的水柱。陈实这才看见，儿子用蜡烛油在桶底描了只咧嘴笑的恐龙——那是当年仓库废纸箱上的涂鸦。
“赵爷爷说……”小默话音被雷声劈断，铁皮屋猛地一颤。陈实扑过去护住儿子，铝盆“哐当”砸在地上，混着铁锈的脏水瞬间漫过脚踝。
房东的拖鞋声比雷声更瘆人。
“老陈啊，不是我不讲情面。”油光满面的男人堵在门口，指甲敲着墙上水痕，“这破屋修了八回，够本啦！”他甩出张皱巴巴的纸，红手印像血痂般糊在“三日内搬离”的打印字上。
小默忽然弯腰捡起滚到床底的铁皮盒——那是装校服钱的饼干罐。男孩抠开生锈的盒盖，硬币叮当倒进房东掌心：“张叔，再宽限半月行吗？”
房东掂着硬币嗤笑：“这点钢镚？连补屋顶都不够！”转身时的屁股撞翻了门边纸箱，几十个分拣好的矿泉水瓶哗啦滚进污水里。陈实盯着那些浮沉的塑料瓶，像看见自己泡在泥汤里的尊严。
老赵的三轮车陷在烂泥里打转时，陈实正把泡发的纸板摊在太阳下。
“犄角旮旯？”老头抹了把汗，枯手指向城中村西头，“老配电房后头倒有个耗子洞，可那地方……”他欲言又止地瞟了眼小默。
陈实把最后捆纸板甩上车斗：“能堆货就成。”
“堆货？”老赵突然压低嗓子，“那可是‘老瘸子’的地盘！去年收废品的王麻子想占，被他一铁钩捅穿了鞋！”
小默却蹲在地上画起来。铅笔尖在烟盒背面飞快移动：歪斜的配电房、生锈的铁栅栏、墙根半人高的野草丛。男孩在草丛里画了个带锁的方块：“爸，这像不像保险箱？”
配电房后墙的裂缝能钻过野狗。陈实拨开沾着露水的蒿草，霉味混着动物尸臭呛得他喉头一紧。
“就这？”老赵跺跺脚下发软的土地，“雨季一来全成沼泽！”
陈实却盯着墙角——几块水泥板歪斜地架在锈铁管上，雨水冲刷出的凹坑里沉着亮晶晶的金属屑。他抠起片指甲盖大的铜片，指腹被锋利的边缘割出血珠。
“爸！看这儿！”小默突然扒开藤蔓。
半截铁门嵌在墙根，锁扣早锈成了烂泥。陈实用力一拽，腐锈的门轴尖叫着撕裂黄昏，露出三平米见方的地窖。积水中漂浮的塑料瓶像列队的士兵，墙角堆着发霉的电机线圈，昏暗中泛起铜质的幽光。
油灯照亮墙壁刻痕时，三人都倒抽冷气。
“欠债还钱”“杀”“死”……血红油漆的诅咒间，夹杂着几行粉笔写的账目：“7月3日，收紫铜线5斤”“7月5日，卖老张头铝锅2个”。
“老瘸子的账本。”老赵声音发颤，“这疯子专偷工地电缆，去年被剁了脚筋……”
话音未落，铁门哐当巨响！佝偻黑影堵在洞口，铁钩尖滴着脏水：“谁准你们进来的？”
陈实把小默护在身后，举起刚捡的合金锯片：“用这个换地方，行不？”
铁钩猛地戳向他咽喉！却在看清锯片时骤停。老瘸子独眼凑近锯齿，呼吸突然粗重：“德国货……哪来的？”
当夜，父子俩蜷在地窖清点战利品。
“线圈能剥三斤铜。”陈实把泡胀的塑料瓶按颜色分类，“这种PET瓶贵一毛。”
小默却趴在油毡纸上画图：生锈铁门加把挂锁，水泥板铺成防潮台，野草丛里藏太阳能板。男孩在图纸角落写：“拾光者一号基地”。
“得砌排水沟。”陈实指着渗水的墙根。
“用这个！”小默突然掀开破麻袋——半袋凝固的水泥硬块，正是老瘸子当年偷的建材。
烛光摇曳中，合金锯片插在泥地里像柄微型旗帜。陈实摸着锯齿上崩裂的豁口，想起法院封条撕扯时的声响。这一次，他亲手把尊严钉进黑暗的土壤。
搬家那夜雷声震得地窖发抖。
陈实扛着漏雨的铁皮柜蹚过泥泞时，老瘸子的独眼在配电房窗口闪烁。老头突然扔下麻绳：“拴柜子！泡烂了卖不上价！”
最后一捆电线搬进地窖时，暴雨冲垮了铁皮屋的房梁。小默站在瓢泼大雨中，忽然将撕碎的校服钱通知单抛向天空。纸屑被闪电照得惨白，像群挣扎的飞蛾。
“爸，”男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地窖铁门，“明天我去废品站买挂锁。”
陈实望向裂缝外坍塌的铁皮屋，那里曾是他尊严的坟场。而现在，脚边水洼里漂浮的铜屑正闪着碎金般的光。
当催租的红手印封死最后退路，陈实在垃圾堆深处扒开了命运的裂缝。三平米的腐锈地窖里，生锈的铁钩与德国锯片完成血腥时代的交接，飘满废塑料的污水倒映出微型王国——这里没有屋顶，却有比铁皮屋更坚硬的脊梁；这里不见天日，却藏着照亮深渊的人性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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