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晨雾混着煤炉味，钻进铁皮屋的裂缝。陈实蜷在发硬的棉絮里，听着自己胃袋收缩的咕噜声——像钝刀在磨石上反复拖拽。连续三天酱油拌饭，盐腥味己锈在舌根。
“爸，水开了。”小默把搪瓷缸推过来，缸底沉着几粒昨天的冷饭。
陈实猛灌两口，滚水烫得食管抽搐。抬眼时撞见儿子校裤膝盖的补丁，针脚歪扭如蜈蚣——那是他半夜借公用水房灯光缝的，线头还挂着抹布絮。
裤袋里硬币叮当响。陈实蹲在废品堆前，指尖抠进油污的铝合金窗框。昨夜暴雨冲垮工地围挡，他跟野狗抢到这批废料。
“窗框带玻璃，得扣重量！”废品站老头啐着烟渣，磅秤指针晃到“17.3公斤”。
西块两毛钱。
钢镚落进掌心时，陈实觉得像攥了烧红的炭——这笔钱本该是小默的美术材料费。班主任三天前的话扎在耳膜：“全校就他没交，孩子站讲台脸通红……”
巷口飘来油炸糕的甜腥，他胃袋猛地一绞。
早餐摊白汽蒸腾，笼屉揭开时，肉香混着碱面味劈头盖脸砸来。穿校服的学生挤在摊前，油纸包着的包子在他们手里冒着金黄汁水。
“鲜肉包两块，菜包一块五！”老板娘刀刃般的声音刮着陈实耳膜。
他盯着案板角落的破角包子——面皮塌陷漏出馅，孤零零像被踢出群的瘸腿羊。
“那个…算你一块。”老板娘挑拣垃圾似的用夹子戳了戳。
裤袋里硬币突然滚烫。他能买两个破角包子，或是给小默攒下0.3%的材料费。
“陈哥！”老赵的三轮刹在身后，车斗废品里斜插着半截不锈钢管，“钢厂废料，硬货！”
陈实瞳孔骤缩。这种型号钢管每公斤多卖八毛，但混在垃圾堆深处的货，都是帮派地盘。
老赵凑近低语：“西街拆楼工地，保安是我表侄……”话音被油锅滋啦声切断。
陈实突然看见马路对面——小默正缩在校门墙根，手指在作业本上飞速移动。画纸上，早餐摊蒸腾的热气被描摹成云朵，排队学生手里的包子变成飞翔的白鸽。
男孩胃袋的轰鸣，隔街刺进父亲心里。
“拿着！”陈实把油纸包拍进儿子怀里，肉汁瞬间洇透作业本。
小默抬头时睫毛扑闪，画纸背面透出包子轮廓。陈实喉头滚动：“吃…吃完再进教室。”
油纸包被小心展开。破角包子露出硕大肉丸，油脂凝结成琥珀色胶冻——这是摊主招揽生意的“招牌瑕疵品”，肉馅比寻常大一圈。
小默掰开包子，雪白面瓤裹着肉丸递过来：“爸先吃。”
陈实倒退半步：“工地管饭。”谎言出口时，他听见自己胃袋发出空洞回响。
校门关闭的刹那，陈实冲向巷尾泔水桶。
馊臭的桶沿沾满饭粒，他掀开桶盖时惊起绿头苍蝇。半碗飘着油花的粉条汤沉在桶底——这是附近面馆倒的厨余。
铝勺插进汤里时，桶壁映出他变形的脸。汤水混着烟头流进搪瓷缸，他仰头猛灌，酸腐味激出生理性泪水。
“陈哥？”老赵的惊呼从身后传来。
陈实用袖口抹嘴，指关节敲在泔水桶上：“今晚十点，西街工地。”不锈钢管的冷光在他眼底闪烁。
铁皮屋里，小默把油纸铺在膝头。
作业本上躺着半块肉包，齿痕留在肥肉丁位置——那是他啃掉的唯一一口。油渍在《拾光者》素描上晕开，画中佝偻背影正弯腰捡拾的金属碎片，被油脂染成金色。
门外响起钥匙声，男孩抓起包子塞进嘴里，肉汁顺着下巴淌。
“慢点吃。”陈实递过水缸，看见儿子喉结滚动着用力吞咽。
桌角摊开的数学练习册，68元材料费通知单夹在扉页。小默突然说：“老师让买圆规…旧的还能用。”
搪瓷缸“哐当”砸在地上，混着粉条汤的水渍漫过父子鞋尖。
当半块冷包子成为少年喉间的枷锁，当68元材料费化作父亲胃里的泔水，陈实在早餐摊蒸腾的白汽里看清了生存的价码——尊严是奢侈品，但爱能在秽土中长出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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