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把豁口的铁锹，刮得铁皮屋缝隙里的旧报纸簌簌作响。陈实把冻僵的手指从夹克里抽出来，掌心躺着个发硬的馒头——这是他用三斤废铜丝跟早餐摊老板换的，馒头上还沾着机油的铁腥味。
小默的帆布书包挂在门后，拉链裂开道口子。陈实摸到内袋里鼓囊囊的塑料袋，掏出来却是半块风干的馒头渣，碎屑里混着铅笔灰。这孩子总说“早餐在学校吃了”，可校服口袋分明藏着前天的食品包装袋。
“爸，我真吃过了。”
小默蹲在公用水池边刷牙，牙刷毛秃得只剩三撮。陈实瞥见儿子校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出冻得发紫的皮肤——那位置分明是长期跪坐着画画磨破的。
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时，小默的练习本里掉出张速写。
画上是俯视视角的学校食堂：餐盘里的红烧肉泛着油光，窗口热气蒸腾如仙境。角落里缩着个小人，正往嘴里塞干馒头，胃部被铅笔涂成漩涡状的黑洞。
“陈默！上课画画！”
班主任的呵斥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小默攥着被撕碎的画纸冲出教室，手指被纸边割出血珠也没察觉。他躲进厕所隔间，把碎纸片塞进嘴里嚼——画红烧肉的铅笔痕混着血丝，苦得他喉头发紧。
校服口袋里的止疼药硌着大腿。药店老板说这药伤胃，但饿到抽搐时吃半片能顶两节课。
老赵蹬着三轮撞开铁门时，陈实正用打火机烤冻住的锁芯。
“钢厂处理废渣，有油水的活儿！”老头摘下狗皮帽，帽檐夹着张皱巴巴的传单，“帮工一天八十，管两顿饭！”
陈实的指甲抠进传单边角。照片上的人穿着防护服在熔炉边铲渣，脸被高温烤得扭曲——钢厂去年出过事故，有个临时工掉进钢水尸骨无存。
里屋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陈实冲进去时，小默正慌乱地往床底塞东西——那是用旧校服缝的“圣诞袜”，里面装着半包挂面、两根火腿肠，还有张字条：“爸的生日礼物”。
钢厂招工截止那天下雪了。
陈实蹲在废品站称重台边，把一捆捆旧电缆按品类分开。他今天特意绕远路去学校送饭，却看见小默趴在食堂玻璃窗外，鼻尖在结霜的玻璃上压出白印。
“陈师傅，这电缆皮得剥干净！”工头踢了踢他脚跟。
陈实握剥线钳的手顿了顿。食堂里飘出炖白菜的香味，小默的身影在玻璃上缩成模糊的灰斑。他突然发狠般撕开电缆胶皮，铜丝刺进虎口的血混着机油，在雪地上砸出褐色的坑。
电子秤显示今日工钱六十西块八。
陈实用冻裂的手指数钱时，老赵往他兜里塞了个铝饭盒：“钢厂盒饭，肉末茄子。”
铁皮屋里飘着挂面香。小默把火腿肠切成薄如纸的圆片，摆成向日葵形状。“今天模拟考，学校加餐。”他舀起面汤吹气，热气模糊了镜片，“爸，你吃。”
陈实把铝饭盒推过去。饭盒盖滑开的瞬间，小默的喉结剧烈滚动——他己经三个月没吃过带肉的菜了。
“钢厂活太重，我吃不消。”陈实突然说。
小默夹肉末的筷子停在半空。他低头扒拉面汤，突然被辣椒油呛得咳嗽，咳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其实……钢厂那防护服，我在图书馆查过资料，耐高温的能卖废品站二十块一公斤。”
深夜，陈实被窸窣声惊醒。
小默蹲在月光下拆解旧防护服，美工刀小心地剥离防火涂层面料。床底纸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块面料，每块都标着收购价——那是他用速写本跟收废品的小孩换的价目表。
“爸，这些够买新颜料了。”男孩举起块银亮的面料，冻红的手指在布料上勾画，“这种含陶瓷纤维的，老赵叔说比普通石棉贵三倍。”
陈实摸到儿子枕边的止疼药板，空了的铝箔上留着指甲掐出的月牙痕。他想起钢厂招工传单背后的血色掌印，突然把防护服面料揉成一团：“明天去办住校手续。”
小默在操场雪地里疯跑时，陈实正签住校申请表。
“伙食费每月二百六。”班主任敲着计算器，“其他同学都交五百。”
陈实攥着钢厂结算的钞票往财务室跑，却看见小默蹲在泔水桶边——男孩迅速把什么东西塞进裤兜，可陈实还是看清了：半块发霉的豆沙包，边缘留着清晰的齿痕。
“爸，我不饿。”小默仰起脸笑，嘴角沾着可疑的豆沙渣，“真的，刚帮食堂阿姨搬东西，她给的。”
雪粒扑在陈实睫毛上，化成的冰水刺得眼眶生疼。他抓起儿子冻疮遍布的手按在胸口，校服口袋里掉出个塑料袋——里面是用防护服面料换的十二管颜料，赭石色的那支被体温焐得温热。
当饥饿成为刻在胃壁上的速写，当防护服面料的价值胜过血肉之躯，这对父子在冰棱与谎言中构筑起脆弱的生存堡垒。小默用止疼药与过期食品堆砌的懂事，恰是刺向陈实心脏最锋利的合金锯片；而父亲藏在钢厂招工传单后的退缩，终将被孩子用图书馆查到的知识重新锻造成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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