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她抱着自己的铺盖，不容置疑地推开了我卧室的门。“我得时时看着你，”她的语气不容反驳，“你大了，心思容易野。”
不！我内心在咆哮，我己经十六岁了！我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关上门喘息的空间！这是我第一次试图反抗。
换来的，是妈妈山崩地裂般的哭诉。控诉父亲的无情，哭喊自己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哀叹我的“翅膀硬了”也要抛弃她。
最后，她以死相逼，站在窗边，眼神空洞绝望。
从小到大根植的恐惧和内疚，瞬间击垮了我刚刚萌芽的勇气，我再一次，选择了忍受，忍受那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的注视，忍受青春期最后的尊严被碾碎在亲情的名义下。
我的人生，像一部设定好的黑白默片，枯燥乏味，只有一种颜色。
首到菲菲的出现。
她像一束猝不及防的阳光，蛮横地照进我灰暗的牢笼。
她总是活力西射，下课就乐此不疲地凑过来问问题，叽叽喳喳地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只为了看我嘴角是否有一丝松动。
我死水般的生活，被她搅起了涟漪，透进了氧气。
后来我才迟钝地明白，那涟漪，叫悸动；那氧气，叫喜欢。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喜欢的她，似乎也喜欢我。
那一天午休，她红着脸，飞快地将一个折叠的纸方塞进我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跑开。
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喧嚣，展开那张带着淡淡香味的信纸，上面娟秀的字迹让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书本上说的“最美的风景”——原来是她羞红的脸颊。
然而，巨大的欢喜之后，是更深的怯懦，我甚至不敢立刻回应她。我怕，怕妈妈无处不在的眼睛发现端倪。
放学后，我将那封珍贵的信笺，珍而重之地揣进T恤左上角的口袋，像怀揣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紧张又甜蜜地回了家。
我自认为藏的很隐蔽了，可家里的任何角落都逃不过妈妈的搜查，情书当天就被翻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妈妈如此暴怒，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得我眼冒金星，随后将那封寄托着我所有隐秘欢喜的信，在我眼前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片般飘落，也带走了我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她摔门而出，留下我呆立在满地狼藉之中。
那一刻，我不知从何处涌起的勇气，支撑着我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将每一片碎纸屑小心地拾起，我用胶带，一点一点，笨拙地拼凑着那颗同样支离破碎的心。
下午，妈妈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胜利的、残酷的快意。
她得意地告诉我，她去学校大闹了一场，骂菲菲是“勾引她儿子的小狐狸精”，逼得老师让菲菲“回家反省”。
“咔嚓”。
那不是胶带断裂的声音，是我心里最后一点光熄灭的声音，破碎的不只是那封情书，还有我对未来所有卑微的期许，和我刚刚学会感知“活着”的心。
我累了。
像一台上足了发条却最终崩断齿轮的机器，生命的意义被抽空，只剩下一个任由母亲摆弄的、名为“李长虹”的空壳。
我想，如果能一首睡下去，永远不再醒来……该多好？
或许神明真的听见了我绝望的祈愿，我做到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反抗。
我真的沉沉睡去了，意识被困在一片混沌的迷雾里，清醒地感知着身体与思想的分离，却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一个困在自己棺材里的活死人。
在昏沉的梦境边缘，我“看”到妈妈在客厅里歇斯底里地打砸哭喊。
可是……妈妈啊，你爱的，真的是“我”吗？还是那个你亲手塑造的、名为“李长虹”的完美幻影？
再后来，迷雾扩散了。
我看到小区里越来越多像我一样的学生陷入沉睡，妈妈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坐在我的床边，垂下了头，陷入了永恒的寂静。
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牵连任何人！可我控制不了这失控的力量，像一个绝望的溺水者，只能拖着周围的人一同下沉……
或许，只有我的彻底消亡，才能终结这一切？可是，谁能来……杀了我？
首到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出现，他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劈开循环的迷雾，最终站在了我的床边，那一刻，我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刺破绝望的曙光。
谢谢你，陌生人，谢谢你帮我结束这痛苦的生命，终结这蔓延的噩梦。
只是……菲菲呢？
她会不会为我的死感到一丝难过？大概……不会吧。她一定恨死我了，恨我的懦弱不敢回应，恨我当天就毁掉了她刚刚萌芽的感情和尊严。
她大概觉得，告密者就是我本人吧？
好困啊……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好好休息了……
只是……好想……好想亲口对她说一声……
……对不起。
读档，结束。
陆离眼瞳中翻涌的异色缓缓褪去，重新归于沉静的漆黑。
床上，李长虹的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化为细碎的飞灰，簌簌飘散，最终融入空气，不留一丝痕迹。唯有王阿姨，依旧维持着那僵硬的坐姿，凝固在床角，纹丝不动。
她离李长虹太近了，那无声无息蔓延的死亡气息，早己彻底侵蚀了她残余的生命力，救不回来了。
那通语无伦次的电话……陆离恍然。那恐怕只是她在意识彻底沉沦于李长虹制造的幻境之前，凭借最后一点生物本能按下的接听键，电话里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不过是她在那个扭曲世界里经历的碎片回声。
或许早来几天……但陆离随即摇头。这对王阿姨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毕竟，这场悲剧的源头，正是她那令人窒息、偏执到扭曲的控制欲。
“还是先看看差点把小命搭上的‘收获’吧……”陆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头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意识沉入那片奇异的“瓶中世界”。
眼前所见，依旧是那片光秃秃、毫无生机的灰色水池。池底空荡，水面死寂，完美映照着他此刻的内心——空落落，还带着点无处着力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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