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冷白色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照得无所遁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杂着血液和麻醉剂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手术室的味道。
钱悟明躺在手术台上，上半身赤裸着。冰凉的消毒酒精棉球擦过他的髂骨部位，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钱先生，放松一点。”主刀医生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局部麻醉，不会很痛，就是会有些酸胀感。”
钱悟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的视线落在天花板上，那里悬挂着各种精密的仪器，冰冷而陌生，像一只只窥视着他的眼睛。
他能听到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听到护士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听到自己平稳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几个小时前，他还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赵骨聿，看着他被缓缓推入隔壁的手术室。
他能感觉到赵骨聿那道微弱却执着的目光，能看懂他无声的口型。
谢谢。
或者，保重。
这两个词，像两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骨髓，捐献给那个他恨了十年，折磨了数月的人。
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我们开始了。”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钱悟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下一秒，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像是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钻进了他的骨头里。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说不会很痛吗？
钱悟明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带着强烈的酸胀感，从髂骨蔓延至整个下半身，让他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能感觉到一根细长的穿刺针，在医生的操作下，一点点深入他的骨髓。那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骨头里搅动、钻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钝痛。
“放松，钱先生，马上就好。”护士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递过来一块干净的纱布，“擦一下汗。”
钱悟明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落在手术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的思绪，在剧烈的疼痛中，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他想起了大学时，赵骨聿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的样子。那时候的阳光很好，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洒在赵骨聿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笑容很灿烂，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带着一丝天真的傲慢。
就是那一个笑容，让他像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地靠近，最终灼伤了自己。
他想起了赵骨聿将他的围巾丢进垃圾桶时的冷漠，想起了他在酒会上将自己推给孙伍朗时的残忍，想起了他看着自己被殴打时的无动于衷。
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刺骨的疼痛。
可奇怪的是，当这些画面闪过脑海时，他感受到的，不再是以往那种撕心裂肺的恨意，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激烈的战争，终于走到了尽头，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战场，和精疲力尽的自己。
“好了，开始采集骨髓了。”医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阵更强烈的酸胀感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抽离出去。
那不仅仅是骨髓。
钱悟明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更重要的、更沉重的东西，正随着骨髓的流失，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剥离。
是恨。
是怨。
是那些积压了十年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执念。
是那些午夜梦回时，让他辗转反侧的、痛苦的回忆。
是那个雨夜，他坐在赵骨聿病床边，流露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和挣扎。
这种剥离感，比身体上的疼痛，要强烈千百倍。
像是在经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蜕皮，旧的外壳被一点点撕裂、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却又陌生的血肉。
又像是在割掉一块早己腐烂的、深入骨髓的毒瘤，过程痛苦不堪，却能带来新生的希望。
钱悟明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挣扎。
他任由这种剥离感席卷全身，任由那些沉重的、压抑了他十年的东西，一点点离开他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经历了最初的剧痛之后，正在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平静。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隔壁的手术室里。
赵骨聿躺在手术台上，全身被麻醉，陷入深度昏迷。但他的身体，却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与死的较量。
新的骨髓，正通过输液管，缓缓地输入他的体内。这些来自钱悟明的、鲜活的细胞，像一支精锐的部队，正在向他体内那些病变的、疯狂增殖的白血病细胞，发起猛烈的进攻。
监护仪上的曲线，剧烈地波动着。
血压在下降，心率在飙升，体温也开始异常升高。
“血压下降！准备升压药！”
“心率过快，注意观察！”
“体温39度5，出现排异反应前兆！”
护士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忙脚乱地进行着各种操作。李教授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盯着各种仪器的数据，指挥若定。
“加大免疫抑制剂的剂量！”
“维持电解质平衡！”
“密切关注各项指标，有任何变化立刻汇报！”
赵骨聿的身体，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内部的战争。
旧的、病变的细胞在负隅顽抗，新的、健康的细胞在浴血奋战。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这场战争带来的巨大冲击。
他的意识，漂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时而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寒冷，像是坠入了冰窖；时而又感觉到熊熊燃烧的灼热，像是被投入了熔炉。
他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像是遥远的呼唤，又像是绝望的嘶吼。
他看到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大学时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他和于欣并肩走着，钱悟明远远地跟在后面，眼神复杂。
酒会上，孙伍朗猥琐的笑容，钱悟明屈辱的眼神，自己冷漠的旁观。
商战办公室里，钱悟明冰冷的眼神，和那份让他一败涂地的合同。
病床上，钱悟明居高临下的姿态，和那句淬毒的“这次，换我，慢慢玩死你”。
还有那个雨夜，钱悟明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暴雨，眼神疲惫而挣扎，和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温热的泪。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最终都定格在钱悟明那张复杂的脸上。
恨吗？
当然恨。
恨他的背叛，恨他的残忍，恨他的步步紧逼，恨他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愧疚。
悔恨。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感激。
如果不是钱悟明，他现在己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意识中的黑暗。
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
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夺回失去的一切。
只是单纯地，想活着。
想看看，卸下了所有光环和仇恨之后，自己还能剩下什么。
想试试，能不能用余生，去弥补那些过去的、无法挽回的错误。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混沌的意识中，生根发芽。
他的身体，仿佛也接收到了这个信号，那些刚刚输入体内的、来自钱悟明的骨髓细胞，像是受到了鼓舞，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
监护仪上的曲线，虽然依旧波动剧烈，但似乎有了一丝趋于稳定的迹象。
血压不再持续下降，心率的上升速度也放缓了，体温虽然依旧偏高，但没有再继续攀升。
“血压暂时稳定住了！”
“心率有所下降！”
“体温维持在39度2，没有继续升高！”
护士们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欣慰。李教授紧绷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能掉以轻心，最危险的阶段还没过去。”李教授沉声说道，“继续密切观察，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手术室里的紧张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但依旧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这场生与死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隔壁的手术室里。
钱悟明的骨髓采集，己经接近尾声。
那种强烈的剥离感，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躺在手术台上，浑身脱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髂骨部位的疼痛依旧清晰，但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洗礼，那些沉重的、黑暗的、压抑了他十年的东西，都己经随着骨髓的流失，被彻底剥离。
他的脑海里，再次闪过赵骨聿的脸。
病床上，他苍白虚弱，眼神平静。
走廊里，他气若游丝，无声地说着“谢谢”或“保重”。
这一次，钱悟明的心脏，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抽痛或愤怒。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却又不可或缺。
“钱先生，好了。”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欣慰，“非常顺利。”
护士用消毒纱布按压住他的穿刺部位，力道适中。
“需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注意补充营养，避免剧烈运动。”医生一边吩咐着，一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带着倦意却温和的脸，“谢谢你，钱先生。你的捐赠，很可能挽救了一条生命。”
钱悟明看着医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挽救了一条生命吗？
或许吧。
可他更觉得，自己像是在这场捐赠中，也挽救了自己。
将自己从仇恨的泥沼中，从执念的牢笼里，拯救了出来。
护士们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手术台上抬到推床上，盖上温暖的被子。
“我们送你去观察室休息。”
推床缓缓地移动着，离开了这片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空间。
钱悟明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空旷。
窗外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和赵骨聿之间，那场持续了十年的恩怨纠葛，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无论未来如何，他都己经做出了选择。
一个放过赵骨聿，也放过自己的选择。
推床经过隔壁手术室门口时，钱悟明的脚步（虽然他躺着）停顿了一下。
里面依旧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仪器的滴答声和医生们低沉的交谈声。
他能感觉到，里面那个脆弱的生命，正在进行着一场艰难的、关于新生的抗争。
钱悟明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推床继续缓缓地向前移动，朝着明亮的、充满阳光的观察室走去。
他的身后，是十年的仇恨和执念，是早己腐朽的过去。
他的前方，是一片空旷的、未知的、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未来。
剥离的疼痛尚未消散，但新生的希望，己经在他的心底，悄然萌芽。
而这场手术，不仅仅是赵骨聿一个人的新生，也是他钱悟明的。
一场迟来了十年的、艰难的、却又必然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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