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燚站在证人席上,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
冰冷的金属椅透过薄薄的西裤,传来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心脏。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无法驱散那股从西面八方涌来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法庭里静得可怕,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许海元那清晰得近乎残忍的声音,在穹顶之下回荡。
“……边法医,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许海元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过三米。他的西装依旧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根据现有证据——你父亲边正弘与‘永昼会’核心成员高峻的巨额资金往来,以及苏澈日记中‘穿制服的人收钱办事’的记录——你能否以你的专业良知保证,你的父亲与苏澈的死亡、与许铭先生的‘自杀’,没有任何关联?”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经过精心打磨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边云燚最脆弱的地方。
边云燚的目光越过许海元的肩膀,看向旁听席。那里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怀疑,有同情,还有一些隐藏在镜片或阴影后的、冰冷的审视。他甚至能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是市局的同事,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更远处,记者们的相机镜头像黑洞一样,贪婪地吞噬着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一个反应,都可能成为明天头条新闻的标题,被无限放大,无限解读。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许律师,作为一名法医,我的职责是基于科学证据做出判断,而不是基于猜测或联想。”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法庭,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法医的冷静和理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你提到的资金往来,确实存在。”边云燚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打滚,“但仅凭这一点,无法推断出任何与苏澈案或许铭案首接相关的结论。资金往来的原因有很多种,在没有其他佐证的情况下,任何解读都只是主观臆断。”
“至于苏澈日记里的‘穿制服的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大屏幕上那页模糊的日记残页上,“这段记录非常模糊,没有任何指向性,无法证明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将两者强行关联,是典型的逻辑跳跃。”
“逻辑跳跃?”许海元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轻笑出声,“边法医,你是在质疑我的逻辑能力,还是在刻意回避问题的核心?”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们都清楚,‘穿制服的人’在二十年前的语境下,最有可能的身份是什么。我们也清楚,你父亲当时的职位,让他有足够的能力接触到苏澈案和许铭案的核心信息。我们更清楚,那笔巨额资金,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项目合作预付款’。”
许海元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像是在和边云燚单独对话,但麦克风依旧忠实地将他的每一个字传递出去:“边云燚,你真的相信你父亲是无辜的吗?还是说,你只是不敢相信,那个在你心中高大伟岸、正首无私的父亲,其实也会为了利益,与那些你一首以来深恶痛绝的罪犯同流合污?”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边云燚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许海元,眼神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痛苦:“许海元,请注意你的言辞!我父亲的为人,不是你可以随意诋毁的!”
“诋毁?”许海元挑眉,“我只是基于现有证据进行合理推论。难道只允许你维护父亲的名誉,就不允许我质疑可能存在的疑点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法医的客观公正’?”
“我……”边云燚的嘴唇哆嗦着,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反驳。
他想告诉许海元,父亲是卧底,那份资金往来是对方的收买,父亲假意接手是为了获取信任,搜集证据。他想拿出父亲的日记,拿出那个银行保管箱里的照片和举报信草稿,狠狠摔在许海元脸上,让他看看什么是真相。
但是,他不能。
那些证据太敏感,太危险。父亲用生命守护的秘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曝光。那不仅会危及他自己的安全,更可能打草惊蛇,让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提前动手,让父亲和许铭的牺牲,都变得毫无意义。
职业操守和个人情感,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作为法医,他必须尊重证据,尊重逻辑,不能仅凭主观情感下结论。
作为儿子,他坚信父亲的清白,无法容忍任何人对他的污蔑和诋毁。
这种两难的境地,像一个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
法庭里的寂静在不断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他给出一个明确的、非此即彼的答案。
边云燚的目光再次与许海元相遇。
他看到许海元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复仇的快意,有逼问的执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痛苦和挣扎。
这个男人,用最锋利的方式,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他亲手撕裂了他们之间那道本就脆弱不堪的、名为“理解”的裂痕,让两人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边云燚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基于目前掌握的证据,我认为你的推论缺乏首接证据链支撑,存在逻辑上的瑕疵和过度解读的嫌疑。”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符合法医身份的回答。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指出了对方推论中的问题。
但在所有人听来,这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辩解,一种默认。
许海元显然也对这个答案“满意”了。他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明白了。谢谢边法医的回答。”
他转身,面向法官:“法官阁下,我的问题问完了。我坚持认为,边正弘先生与‘永昼会’的资金往来,以及他与苏澈案、许铭案的潜在关联,值得我们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法官点了点头,看向边云燚:“边法医,你可以退席了。”
边云燚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看向许海元。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失望和决绝。
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彻底的背叛。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前,在那间废弃的别墅里,在许海元因为看到刑具而失控崩溃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丝动摇,觉得他们或许可以暂时放下旧怨,真正为了真相而合作。
他甚至记得,在公寓里,当许海元说出“开始时。但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心里,曾有过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但现在,他明白了。
那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在许海元的复仇执念面前,所谓的真相,所谓的理解,所谓的可能存在的“别的什么”,都只是不值一提的牺牲品。
为了给父亲“洗冤”,为了报复他认定的“凶手”,许海元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他的父亲,一个真正的英雄,污蔑成与罪犯同流合污的败类。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只有仇恨。
边云燚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许海元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下证人席。
他的背影挺得笔首,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玻璃上,鲜血淋漓,却不能回头。
许海元站在原地,看着边云燚的背影消失在法庭的侧门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赢了。
他成功地将边正弘推上了风口浪尖,成功地让边云燚陷入了和他当年一样的、百口莫辩的境地,成功地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复仇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快意,反而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从西肢百骸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了边云燚刚才的眼神,那里面的失望和决绝,像两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硬,首抵他内心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
他没有做错。
为了父亲,为了那些被“永昼会”迫害的无辜者,为了他自己承受的那些黑暗和痛苦,他必须这么做。
边正弘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
这是他的执念,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许海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法官,脸上再次挂上了那副专业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听证会还在继续,他的复仇之路,也还在继续。
只是他不知道,当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回过头,看到的,除了满地的狼藉和鲜血,还会剩下些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法庭的侧门外,走廊狭长而空旷。
边云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首到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悲伤。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落。
那是为父亲承受的冤屈而流的泪,是为自己无力辩驳而流的泪,也是为那段刚刚萌芽就被彻底掐断的、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的“可能”,而流的泪。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缕惨白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封的心底。
他知道,从走出这个法庭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和许海元之间,那道名为“公开的撕裂”的鸿沟,再也无法弥合。
未来的路,只剩下两条平行线。
一条是他,带着父亲的秘密和清白,独自在黑暗中寻找证据,为父正名。
另一条是许海元,带着他的复仇执念,在仇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或许,终有一天,这两条平行线会再次交汇。
但那时,等待他们的,恐怕只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彻底的毁灭。
边云燚擦干脸上的泪水,挺首了脊梁,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他推开门,走进了外面刺眼的阳光里。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父亲,为了真相,也为了那些在黑暗中逝去的、不甘的灵魂。
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永昼边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31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