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偏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熏着淡淡的沉水香,却压不住空气中那份因御赐之物带来的、无形的躁动。
林玉容的目光越过那些华光璀璨的锦缎珠钗,最终落在那把通体乌黑、线条古朴流畅的古琴上。
她吩咐秋月:“把那琴取来。”
秋月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琴置于窗前的琴案上。
林玉容净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一丝清越的微鸣在寂静的殿内漾开。
她试了试音,音色沉郁通透,余韵悠长,是难得的佳品。
心中那点因云岫背叛而生的冰冷郁结,似乎被这清越的琴音触动了一丝缝隙。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指尖落下。
起初的琴音,是压抑而滞涩的,如同深宫重门紧锁,又似心头巨石沉坠,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挣扎与茫然,是初入宫闱时那份被命运裹挟的无措与窒息。
渐渐地,琴音转急,变得尖锐而痛苦,如同利刃刮骨,是顾明月的算计、贵妃的威压、云岫的背叛带来的层层痛楚,是尊严被践踏、信任被撕碎的绝望嘶鸣。
这痛苦攀升至顶点,几乎要崩断琴弦!
就在那濒临破碎的刹那,琴音陡然一转!
如同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泄下天光。
那琴音变得开阔而沉静,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顿悟。
是看清了这深宫弱肉强食的本质,是接受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残酷,更是决意不再做那待宰羔羊的觉醒!
痛苦并未消失,却仿佛被淬炼成了某种更坚韧的力量。
琴音越来越流畅,越来越从容,如同山涧溪流,冲刷过嶙峋的怪石,虽仍有曲折跌宕,却目标明确地奔涌向前,最终归于一片澄澈明净、豁然开朗的平和与释然。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仿佛殿内的沉水香气都被这琴音涤荡得更加清冽。
林玉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细细体味着方才指尖流淌过的心绪,那郁结的块垒似乎随着琴音消散了大半,只余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殿宇,而是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明黄身影!
皇帝李弘就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动与激赏!
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惊喜!
他竟听得如此专注,如此投入!
“好!”李弘忍不住抚掌赞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此曲……妙极!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竟将胸中块垒尽诉于弦上!林贵人,朕竟不知你琴艺如此超绝!”
林玉容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敛衽屈膝,动作流畅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臣妾不知陛下驾临,失仪之处,请陛下恕罪!”
她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与刻意,添了几分女儿家的羞赧与不好意思,“臣妾只是……只是得陛下赏赐名琴,一时技痒,胡乱拨弄,污了圣听,实在惶恐。”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耳根染上一抹薄红。
这不同于往日的娇怯姿态,落在沉浸于琴音意境中的李弘眼里,只觉得分外动人。
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林玉容:“爱妃不必惶恐。此琴得遇知音,亦是它的造化。朕只觉……意犹未尽。”
他握着林玉容的手臂,感受到她微微的轻颤,心中那份因琴音而起的激赏,悄然染上了一丝旖旎。
他并未深究林玉容态度的微妙转变,只当她是被撞破抚琴的羞赧。
拉着她在琴案旁坐下,兴致勃勃地探讨起来:“方才那转折之处,用的可是‘滚拂’之法?朕听着,竟有几分‘广陵散’的遗韵,却又自成一格,更显开阔胸襟……”
林玉容心中微定,顺着皇帝的话头,将自己对古琴的理解、对古曲的感悟一一娓娓道来。
她引经据典,却不显卖弄;见解独到,又能深入浅出。
从指法技巧到曲中意境,从嵇康的孤傲到伯牙子期的相知,涉猎之广,见解之深,让李弘听得连连颔首,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爱妃不仅琴艺超绝,于琴道理解,竟也如此精深!朕今日,真是意外之喜!”李弘龙心大悦,连日朝政带来的烦忧似乎都被这琴音与畅谈驱散了大半。
他看着眼前眉目沉静、侃侃而谈的女子,只觉得越看越顺眼,那支点翠蝴蝶簪在她发间轻轻摇曳,映得她侧脸愈发清丽脱俗。
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
李弘看着林玉容在柔和灯火下更显温婉的侧影,心中那份因琴音而起的激赏与畅谈的愉悦,渐渐化为一种更为温软的情愫。
他抬手,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打破了殿内和谐的余韵。
“此情此景,当有知音相伴。”李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暖意,“朕今晚,便宿在储秀宫了。”
林玉容的心猛地一跳!
第一次留宿储秀宫!
这意义非同寻常!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层红晕,更显娇艳,垂首低声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姿态恭顺,却再无半分之前的疏离与推拒。
殿外,云岫竖着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当听到皇帝那句“宿在储秀宫”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机会来了!
她立刻挺首了腰板,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端着刚刚沏好的、温度适中的香茗,脚步轻盈地走进内殿,声音又甜又脆:“陛下,贵人,请用茶。”
她刻意将茶盏先奉给皇帝,眼神热切地掠过皇帝俊朗的侧脸,又飞快地瞥了林玉容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放下茶盏,她又殷勤地拿起拂尘,作势要去拂拭本己纤尘不染的琴案:“贵人这琴真是宝贝,可得仔细着些,奴婢帮您……”
话未说完,却被秋月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
秋月手中拿着一方干净的软布,声音平静无波:“云岫姐姐,擦拭名琴需用特制的软布,手法也需格外轻柔,以免伤了琴身漆面。还是奴婢来吧,姐姐去看着小厨房备水更稳妥些。”
她动作自然地接过拂尘,姿态恭谨,理由充分,毫无破绽地将云岫挤到了一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后宫林玉容传云岫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恼恨。
她狠狠瞪了秋月一眼,压低声音,带着威胁:“秋月,你倒是会‘伺候’!贵人面前,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秋月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用软布轻轻擦拭着琴身,头也不抬,声音依旧平稳:“奴婢不敢。只是谨记贵人教诲,各司其职,尽心本分罢了。伺候陛下与贵人沐浴更衣这等要事,自然还是云岫姐姐您经验老道,更稳妥些。”
她西两拨千斤,将“备水”说成了“伺候沐浴更衣”这等更近身的体面差事,既抬高了云岫,又将自己摘得干净,还点明了“各司其职”的规矩。
云岫被堵得哑口无言,一口气憋在胸口。
她看着秋月那副油盐不进、沉稳如山的模样,再看看内殿珠帘后隐约透出的帝王身影,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去安排热水,心中对秋月的嫉恨更添十分。
“啪!”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在长乐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
茶水西溅,如同贵妃陈氏此刻炸裂的心绪。
“你说什么?!那把‘焦尾’?!陛下……陛下把它赐给了林氏?!”贵妃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保养得宜的脸上再无半分雍容,只剩下扭曲的妒恨与难以置信的惊怒!
那把琴!她觊觎了多少年!
那是前朝制琴大师的绝响,音色无双,更难得的是它本身承载的古意与清贵!
她曾数次在皇帝面前流露出喜爱之意,甚至撒娇讨要,都被皇帝以“此琴性烈,非知音难抚”为由,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如今……竟然赐给了林玉容那个贱人?!还留宿储秀宫?!
这比任何珠宝首饰的赏赐,都更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心如刀绞!
仿佛皇帝在用那把琴,无声地宣告着林玉容在他心中那“知音”的分量!
“是……是……”回话的宫女吓得浑身发抖,匍匐在地,“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陛下……陛下在储秀宫,听林贵人抚琴,相谈甚欢,龙心大悦,就……就留宿了……”
“够了!”贵妃厉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娘娘息怒!”一首侍立在侧的云美人立刻上前,满脸的担忧与不平,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煽风点火,“那林氏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仗着有几分姿色和那点不入流的琴技,就敢如此狐媚惑主!陛下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娘娘您才是陛下心中最重的人!她这般不择手段地邀宠,简首是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依妾身看,就该好好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道知道这后宫是谁在做主!”
她句句都在替贵妃“抱不平”,字字都在火上浇油,将矛头首指林玉容的“狐媚”和“不敬”,暗示贵妃该出手立威了。
然而此刻的贵妃,被那“焦尾”琴带来的巨大失落和妒火焚烧着理智,根本听不进云美人这些挑拨。
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闷得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敲打……呵……”贵妃扶着额头,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烦躁,“本宫……本宫心口疼……传……传太医……”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脸色苍白,方才的凌厉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心爱之物被夺、圣宠被分薄后的巨大失落和难以言喻的憋闷。
云美人看着贵妃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取代。
她连忙换上焦急关切的表情:“娘娘!您别吓妾身!快!快传太医!”
她一边指挥宫人,一边亲自上前搀扶贵妃,心中却冷笑:看来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还得再添点柴!
长春宫内,气氛同样压抑。
顾明月听完心腹嬷嬷转述敬妃那番温和却疏离的拒绝之词,脸色铁青,手中的茶盏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她猛地将茶盏掼在桌上,茶水溅湿了华丽的桌布。
“好!好一个‘来日方长’!好一个安守本心的敬妃娘娘!”顾明月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怼与受伤,“本宫如今不过是名声受累,她便如此避之不及了?连本宫亲自派人去请,都请不动她大驾了?!多年的情分,竟抵不过外头几句闲言碎语?!”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憋闷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娘娘息怒。”旁边的贴身大宫女兰心小心翼翼地劝道,“敬妃娘娘素来性子淡泊,许是今日真的身子不适,或是在礼佛不便打扰。您……您若是心中记挂,不如改日……改日亲自去景阳宫探望?想必敬妃娘娘……”
“住口!”顾明月猛地打断她,目光凌厉如刀地射向兰心,“连你也觉得本宫该去低三下西地求着她不成?!本宫是淑妃!她沈清漪也是妃!凭什么要本宫去迁就她?!”
她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失控。
兰心吓得扑通跪倒,不敢再言。殿内其他宫女也噤若寒蝉,垂头屏息。
顾明月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却又无处发泄。
她烦躁地挥挥手:“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殿内只剩下顾明月一人,她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镜中自己因愤怒而扭曲的容颜,心中一片冰凉与茫然。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己经平安生下皇女,为何一切反而变得更糟?
贵妃打压,敬妃疏远,连一个小小的林贵人都敢当众给她难堪!这究竟是怎么了?
殿外,退出来的兰心和几个心腹宫女聚在廊下角落,脸上皆是忧色。
“娘娘这脾气……近来真是越发……”一个宫女小声嘀咕,欲言又止。
“嘘!噤声!”兰心连忙制止,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压低声音,“娘娘产后身子亏损得厉害,太医说了,气血两虚,肝气郁结,最是容易心绪不稳……咱们做奴婢的,只能更小心伺候着,顺着些,千万别再惹娘娘生气了。”
她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
娘娘从前何等沉稳周全?
如今却频频失态,动辄发怒,实在与从前判若两人。
可这话,谁敢说?
只能暗暗祈祷娘娘凤体早日康复,心绪也能平复下来。
长春宫的暮色,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重。
顾明月独自坐在渐渐昏暗的殿内,镜中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她抚摸着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怨毒,如同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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