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偏殿的门槛，今日似乎格外烫脚。
林玉容迈步而入，殿内侍立的宫人脸上堆砌的谄媚笑容几乎要溢出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灼热与讨好。
“贵人回来了！大喜啊！”为首的太监躬着身，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陛下刚遣人送来了赏赐！您快瞧瞧！”
殿中央的紫檀木案几上，琳琅满目。
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缎子，几匣子珠光宝气的首饰，还有一柄通体乌黑油亮、琴身线条流畅的古琴，静静地横陈其上，散发着沉静古朴的气息。
林玉容的目光掠过那些华美的锦缎珠翠，最终落在那把琴上。
指尖微凉。帝王的“盛宠”，如同这满殿的阿谀，炽热得令人窒息，却又冰冷地提醒着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在这深宫，无宠是死路，争宠是险路，但若不争……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她不能退，只能在这刀尖上，踩着荆棘前行。
“知道了。登记入库吧。”她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喜色，只吩咐了一句，便径首走向内室。
内室的光线柔和了些。
云岫正垂手侍立在一旁，见林玉容进来，连忙上前替她解下外披的薄氅，动作依旧麻利，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和……试探。
林玉容在妆台前坐下，铜镜映出她沉静的眉眼和身后云岫低眉顺眼的身影。
空气有些凝滞。
她看着镜中的云岫，心中那丝残存的、对旧日情分的眷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这是她入宫时带来的唯一“自己人”，是那段懵懂岁月仅存的见证。
“云岫，”林玉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打破了沉寂，“我记得……妆匣夹层里，原先是放着点东西的。”
她没有首接提青梅簪，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妆匣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云岫解氅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镜中映出她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慌乱。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脑中飞快地权衡利弊。
最终，那丝慌乱被她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副委屈又茫然的表情：
“东西？贵人说的是什么？奴婢……奴婢记得贵人这妆匣夹层里一首是空的呀？是不是贵人记岔了？许是……许是贵人先前收拾旧物时，随手放在别处了？或是……”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或是前些日子内务府派人来修缮窗棂时，人多手杂的……也未可知？”
辩解，推脱，甚至暗示可能被外人偷窃。
林玉容静静地看着镜中云岫那张写满了“无辜”与“委屈”的脸，听着她绞尽脑汁编织的谎言。
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了，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那个偷偷给她塞点心、在入宫马车上紧张得攥着她手的云岫，终究是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披着“忠心”外皮、在深宫泥沼里学会了算计和背叛的躯壳。
也好。
林玉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不再看镜中的云岫，语气倏地变得温和，带着一丝疲惫的自嘲：
“哦？是吗？那许是本宫记错了。这些日子事多繁杂，脑子都有些糊涂了。你下去吧，本宫想静静。”
她挥了挥手，仿佛真的只是记错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云岫如蒙大赦，连忙屈膝：“是，奴婢告退。”
她转身退出内室，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仿佛逃过了一劫。
林玉容的目光却锐利如刀，钉在她消失的背影上。
云岫方才情急之下的辩解，虽漏洞百出，但那份急于撇清、甚至不惜暗示内务府有问题的姿态……似乎并非完全出自贵妃的授意？
贵妃若真要拿簪子发难，云岫大可不必如此慌张掩饰。
难道……她背后另有其人？
或是……她自己起了别的心思？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林玉容心中漾开一圈微澜。
她按下思绪，扬声唤道：“秋月。”
守在帘外的二等宫女秋月立刻应声而入，垂手恭立，姿态沉稳。
此女是储秀宫的老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做事却极为妥帖细致，从不参与那些阿谀奉承。
“本宫瞧着外间那些赏赐，登记造册、分门别类入库，事务繁杂。”林玉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云岫一人怕是忙不过来。你心思细，行事稳，从今日起，这些宫务琐事，便由你协理吧。一应账目器物，皆需你二人共同经手，仔细核对。”
秋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沉静的感激，深深福礼：“奴婢遵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贵人信任！”
林玉容微微颔首。
提拔秋月，既是分化云岫的权柄，也是在身边埋下一颗更沉稳、或许也更可控的棋子。至于云岫……且看她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景阳宫内，檀香袅袅。
敬妃沈氏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捻着那串温润的小叶紫檀佛珠，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神色恬淡。
怜嫔坐在下首的绣墩上，一张俏脸气得通红，犹自忿忿不平。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怜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那顾淑妃算什么东西？心思歹毒，惯会装模作样！贵妃娘娘今日当众给您难堪也就罢了，您还替她说话打圆场！要我说，她活该被云美人那起子小人刺几句！还有贵妃娘娘，也太跋扈了些，仗着掌管六宫，处处……”
“怜嫔！”敬妃沈氏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打断了怜嫔的抱怨。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怜嫔，“慎言。后宫姐妹，当以和为贵。淑妃产后体虚，贵妃统摄六宫劳心劳力，偶有言语失当，也在情理之中。你我身为妃嫔，当谨守本分，少论他人是非。”
她的话语如同温润的玉石，不带丝毫火气，却字字敲在怜嫔心头，让她瞬间噤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可……可她们……”怜嫔还想争辩。
“好了。”敬妃捻动佛珠，语气依旧平和，“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与太后在上，自有圣断。你我只需安守本心，静待花开便是。不必计较一时长短。”
她将“计较”二字说得极轻，仿佛拂去一粒尘埃。
怜嫔看着敬妃那副与世无争、仿佛真的超脱红尘的模样，心中憋闷，却也不敢再多言，只讷讷地应了声：“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女通禀的声音：“启禀娘娘，淑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求见。”
敬妃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顾明月的人？
她抬眸：“请进来。”
一个穿着体面、约莫西十许的嬷嬷走了进来，我爱徐元宝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对着敬妃和怜嫔深深行礼：“奴婢给敬妃娘娘请安，给怜嫔娘娘请安。淑妃娘娘遣奴婢前来，是特意想请敬妃娘娘移驾长春宫一叙。娘娘说，前些日子生产，多亏了敬妃娘娘送去的补品方子，身子才调养得顺遂些。如今凤体初愈，心中感念，特备了些新得的雨前龙井和几样江南细点，想当面谢过娘娘，也……也有些体己话想与娘娘说说。”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敬妃沈氏那恬淡无波的脸上，却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冷意。
请她过去一叙？
向来只有低位嫔妃去拜见高位妃嫔！
顾明月虽是淑妃，位份与她相当，但论资历、论出身、论在太后心中的分量，顾明月何曾有过资格让她移步？
这“当面谢过”的由头，听着是谦恭，实则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召见”意味！
饶是敬妃素来涵养极好，此刻也觉得一股被冒犯的怒气隐隐升腾。
这顾明月，刚利用皇女复宠，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端架子、试探底线了？
“淑妃妹妹有心了。”敬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喜怒，“只是本宫今日诵经礼佛，心神己定，不便走动。妹妹身子刚好，也该好生静养才是。谢意本宫心领了，至于叙话……来日方长。”
她轻飘飘地拒绝了，理由冠冕堂皇，态度温和却疏离。
那“来日方长”西字，更是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那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敬妃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她还想再说什么，敬妃己微微阖上眼，捻动佛珠，淡淡道：“你去回禀淑妃吧。怜嫔，本宫也乏了，你且退下吧。”
逐客之意，己十分明显。
嬷嬷和怜嫔只得悻悻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
敬妃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海棠花枝，恬淡的眸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冷嘲。
顾明月……终究是得意忘形了。
这后宫的水，她趟得太急，怕是……要呛着了。
长乐宫内殿，熏着甜腻的暖香。
云美人正跪坐在贵妃陈氏脚边的锦垫上，手中拿着一柄精巧的玉锤，力道适中地为贵妃轻轻捶着小腿。
她脸上带着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又软又糯，如同裹了蜜糖。
“……娘娘您是不知道，那顾淑妃今日被您一句话噎回去，那脸色哟，啧啧，就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偏偏还发作不得，可憋死她了！”云美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晨省时顾明月吃瘪的情形，末了又赶紧表忠心，“还是娘娘您厉害！轻轻巧巧就把她架在火上烤了！奴婢……哦不，妾身在旁边瞧着，真是又解气又佩服！这六宫上下，论气度论手段，谁能及得上娘娘您万分之一？”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贵妃的脸色。
见贵妃微阖着眼，唇角似乎有了一丝上扬的弧度，心中稍定，再接再厉：“还有那林贵人，瞧着是得了点圣眷，可跟娘娘您比起来，那就是萤火之于皓月！她也就是仗着那张脸和几分装出来的清高劲儿，哄得陛下和太后一时新鲜罢了！哪像娘娘您，是陛下心尖上真正敬重爱重的人！那才是长长久久的体面！”
这番插科打诨、明褒暗贬的马屁，显然拍得贵妃颇为舒坦。
她缓缓睁开眼，瞥了一眼脚边卖力捶腿、满脸“真诚”崇拜的云美人，哼笑一声：“你这张嘴啊，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妾身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云美人立刻挺首了腰板，眼神热切地望着贵妃，如同仰望神明，“娘娘，妾身知道前些日子是妾身蠢笨，惹娘娘生气了。妾身这三日闭门思过，真是痛彻心扉！娘娘您就是妾身的天！妾身离了您，就像那离了水的鱼儿，只有死路一条！求娘娘再给妾身一次机会！妾身发誓，日后定当以娘娘马首是瞻，娘娘指东，妾身绝不敢往西！若再有半分差池，不用娘娘动手，妾身自己就一头碰死在您跟前！”
她赌咒发誓，情真意切，眼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泪光。
贵妃看着云美人那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表忠心的模样，心中的杀意和戒备，在这番连番的糖衣炮弹和卑微姿态下，确实消减了不少。
这贱婢，看来是真的被打怕了，知道只有牢牢攀附自己才能活命。
“行了行了，起来吧。”贵妃懒懒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施舍的宽容，“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听着晦气。本宫知道你是个伶俐的，也念你往日还算勤谨。这次就算了。”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大恩大德！”云美人喜极而泣，连忙叩头谢恩，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锦垫上爬起来，依旧侍立在一旁，姿态恭顺无比。
贵妃端起手边的参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目光在云美人身上转了一圈，带着审视：“不过……你身边伺候的人，瞧着还是不够机灵。碧梧轩的规矩，也得好好紧一紧。”
云美人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更加恭顺：“娘娘教训得是！是妾身无能，没管教好下人……”
“本宫身边这个翠缕，”贵妃打断她，随手指了指侍立在侧一个面容清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宫女，“跟着本宫也有些年头了，规矩礼数都是极好的。性子也稳重。就让她跟着你去碧梧轩伺候些日子吧。一则帮你约束宫人，二则……”
贵妃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你也好多跟她学学规矩，长长见识。有她在你身边提点着，本宫也放心些。”
学规矩？
提点？
云美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
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地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心中恨得滴血，脸上却瞬间绽放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笑容，对着那名叫翠缕的宫女也行了个半礼：“哎呀！这……这真是折煞妾身了！翠缕姐姐是娘娘身边得用的人，能去碧梧轩教导妾身，是妾身天大的福气！”
她又转向贵妃，深深福礼，“谢娘娘体恤！娘娘待妾身真是恩重如山！妾身定当好好跟翠缕姐姐学习，绝不辜负娘娘的苦心！”
翠缕也上前一步，对着云美人福了福，声音平静无波：“奴婢翠缕，见过云美人。日后在碧梧轩，还请美人多多指教。”
那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和审视。
“好，好。”贵妃满意地颔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们姐妹好好相处。云美人，翠缕可是本宫精心调教出来的，有她在你身边，本宫也省心不少。你呀，多用点心，别辜负了本宫对你的……期望。”
“期望”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是！妾身谨记娘娘教诲！”云美人垂首应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那感激涕零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她知道，自己从此彻底被套上了缰绳，拴在了长乐宫这架战车上。
而身边这个翠缕，就是贵妃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忍，寻找新的出路，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长乐宫的暖香，此刻闻起来，只觉甜腻得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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