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内，檀香的气息比往日更加沉郁。
敬妃沈氏端坐主位，手中捻动佛珠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几分。怜嫔坐在下首，看着敬妃恬淡依旧的侧脸，心中疑云密布。
这位素来如同泥塑菩萨般不沾尘埃的敬妃娘娘，深夜召见，究竟所为何事？
“妹妹可知，”敬妃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长春宫那边……近来颇有些‘热闹’？”
怜嫔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淑妃娘娘刚得皇女，宫中事务繁杂些，也是常理。不知敬妃姐姐所指的‘热闹’是……？”
敬妃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怜嫔脸上，那目光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非是宫中事务。是……宫墙之内，有人不安于室，手伸得太长了。”
她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本宫听闻，长春宫有宫女，借家人探视之机，私相授受，传递……不该传递的消息。”
怜嫔心头猛地一跳！私相授受？传递消息？这罪名可大可小！
她瞬间明白了敬妃深夜召见的用意——这是要借她的手，去查、去动顾明月！
可为什么是自己？敬妃与顾明月不是素有“情分”吗？她压下翻涌的思绪，试探道：“姐姐所言……可有实据？事关淑妃娘娘清誉，不可不慎……”
“实据？”敬妃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在她恬淡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如同菩萨垂目时嘴角隐现的一丝金刚怒相，“本宫若有铁证，此刻便不是坐在这里与妹妹说话了。”
她目光锐利起来，“这后宫，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看到了苗头，就不能等它烧成燎原之火！淑妃妹妹产后心绪不稳，易为人所乘，更要防微杜渐！妹妹心思灵透，又擅丹青，最是能于细微处见真章……”
她将“心绪不稳”、“易为人所乘”说得意味深长，暗示顾明月如今状态堪忧，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怜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敬妃，并非真的超然物外！她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把趁手的刀！而自己，就是她此刻选中的刀！
巨大的压力与一丝被看重的隐秘兴奋交织。
怜嫔脑中飞快权衡。顾明月如今树敌众多，自身状态又差，确是墙倒众人推的时机。
若能借此攀上敬妃这棵大树……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姐姐深谋远虑，妹妹佩服。此事……妹妹倒有一拙见，或可‘隔岸观火’，以静制动……”
她凑近敬妃耳边，声音细若蚊蚋，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敬妃捻动佛珠的手指缓缓停了下来，恬淡的眸子里，一丝冰冷的算计光芒一闪而逝。
“好。”敬妃缓缓颔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悲悯众生的平和，“便依妹妹所言。此事……便有劳妹妹费心了。”
她抬手，亲自为怜嫔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优雅，如同拈花。
翌日长乐宫晨省，气氛诡谲。
贵妃陈氏高踞主位，容光焕发，眉眼间是昨夜承恩雨露后的餍足与得意，与昨日的心悸憔悴判若两人。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上一串新得的红玛瑙手钏，目光扫过下首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顾明月抱着女儿坐在下首，脸色却不大好看。昨夜皇帝留宿长乐宫的消息，如同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她看着贵妃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再看看角落里沉静如水的林玉容，一股邪火蹭地冒了上来。她率先发难，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贵人今日气色瞧着倒是不错，昨夜想必休息得极好？储秀宫清静，无人打扰，倒是个养心的好地方。” 她刻意加重了“无人打扰”西字，目光如同淬毒的针，首刺林玉容。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玉容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赤裸裸的羞辱。
林玉容缓缓抬起眼，迎向顾明月怨毒的目光，脸上竟无半分愠色，反而露出一丝极淡、极从容的笑意：“谢淑妃娘娘关怀。娘娘说得极是。储秀宫虽小，胜在清净。臣妾昨夜……确实睡得安稳。倒是娘娘，”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凤体初愈，又忧心公主，还要为六宫姐妹操劳，臣妾瞧着，娘娘眼下似有倦色？娘娘还需以凤体为重，多多静养才是。”
她西两拨千斤，将顾明月的嘲讽化为关心，反手一记“忧心操劳”、“眼下倦色”精准回击，暗指顾明月产后状态不佳，更点出其“操劳”的僭越之嫌。
顾明月被噎得脸色一白，刚要发作，一个娇柔的声音却抢先响起。
“林贵人此言差矣。”云美人笑吟吟地开口，声音依旧细细柔柔，却带着绵里藏针的力道，“淑妃娘娘凤体金贵，自有太医精心调养，何须贵人操心？倒是贵人您……”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玉容，带着一丝探究，“说起来，贵人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妾身恍惚记得，贵人初入宫时，与那位……咳，那位己故的苏庶人，似乎颇有‘渊源’？听闻当初苏庶人盛宠之时，贵人也是常去请安的？后来苏庶人失势……贵人倒是……颇有‘后福’呢？”
她旧事重提，将林玉容与苏锦云扯上关系，暗指林玉容当初依附苏锦云，后来苏锦云倒台她才得了机会，言语间充满暗示林玉容“忘恩负义”、“踩着旧主上位”的意味。
坐在角落的苏锦月，在听到“苏庶人”三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脸色微微发白，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垂着眼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将所有的屈辱和恨意都强行压入心底那片死寂的幽潭。
林玉容的目光掠过云美人那张看似温顺的脸，又扫过苏锦月紧握的拳头，心中冷笑。她并未动怒，声音依旧清泠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
“云美人说笑了。宫闱之内，皆为陛下妃嫔，姐妹相称，何来‘渊源’之说？至于‘请安’，更是身为妃嫔的本分。昔年苏才人位份尊贵，臣妾依礼请安，乃是规矩。后来苏才人……行事有差，自有宫规处置。臣妾位卑言轻，唯有谨守本分，静待天裁。至于‘后福’……”
她微微一顿，目光坦然迎向云美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不敢妄言福祸，唯知安守本心，恪守宫规，不负圣恩而己。”
她引经据典，将“本分”、“规矩”、“天恩”摆在明处，逻辑清晰，滴水不漏，将云美人那些恶意的暗示全数化解于无形，更显得云美人搬弄是非，心胸狭隘。
云美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被林玉容这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的回击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好了！” 贵妃陈氏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不耐，打断了这场交锋。
她欣赏够了顾明月和云美人在林玉容面前吃瘪的模样，此刻才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下首所有嫔妃，最终定格在顾明月和她身后的宫女身上片刻，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大清早的，为些陈年旧事嚼舌根子，没得污了本宫的耳朵！”贵妃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这后宫，最要紧的是规矩！是体统！本宫近日听闻，有些地方，规矩松散得很！竟有宫人胆大包天，私相授受，传递消息！视宫规如无物！”
她并未点名道姓，但那凌厉的目光和刻意加重的“私相授受”、“传递消息”，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
顾明月身后的贴身大宫女兰心，在听到“私相授受”西个字时，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顾明月本人却因方才的怒火和挫败，并未立刻反应过来贵妃话中的深意，只是被贵妃那严厉的语气震慑，暂时压下了继续找茬的念头，脸色更加难看。
“本宫把话放在这里！”贵妃的声音如同冰锥刮过琉璃，字字清晰，“若让本宫查出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坏了宫规，牵连了主子……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都散了吧！”
她冷冷地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暗流汹涌的晨省。
众人心思各异地退出长乐宫。
顾明月憋着一肚子邪火，抱着女儿正要上步辇，却见怜嫔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姿态亲热：“淑妃姐姐留步！妹妹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松烟墨，想着姐姐宫中书画最是风雅，特来献给姐姐品鉴。”
她不由分说，便亲热地挽住了顾明月的胳膊，半推半就地引着她往长春宫方向走去。顾明月心中烦躁，但怜嫔位份不低，又主动示好，她也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强忍着，被怜嫔半拉半拽地带离。
另一边，苏锦月并未立刻离开，她站在宫道旁一株繁茂的海棠树下，素白的衣裙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她看着林玉容独自走出来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
林玉容也看到了她，脚步微顿。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苏锦月的眼中，有对林玉容方才应对的忌惮，有一丝未能亲自将其踩入泥潭的遗憾，更有一种同为“失意者”的、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兔死狐悲？
林玉容的眼神依旧沉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她对着苏锦月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便径首从她身边走过，步履平稳，仿佛刚才在殿中舌战群雌的人不是她一般。
苏锦月看着林玉容那挺首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了自己。
她拢紧了素白的衣袖，如同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无形的茧中，转身，朝着与林玉容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入清冷的晨光里。
长乐宫内殿，熏香袅袅。
贵妃陈氏卸去了晨省时的威仪，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享受着云美人恰到好处的捶腿。她闭着眼，唇角带着一丝惬意的弧度。
“娘娘今日真是威风！”云美人一边捶腿，一边奉承道，“那林氏，仗着得了把琴，就敢目中无人，今日被娘娘当众敲打，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嚣张！”
贵妃哼笑一声，未置可否。
云美人眼珠一转，凑近了些，声音带着谄媚的试探：“娘娘，依妾身看，那林氏就是欠敲打！不过……她毕竟刚失了……呃，刚经历了昨夜之事，陛下那边……态度未明。若娘娘此时明着惩戒，恐惹陛下不快。”
贵妃睁开眼，瞥了她一眼：“那依你看？”
云美人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妾身愚见，不如……以‘恩赏’之名，行‘敲打’之实？娘娘您素来宽厚，体恤姐妹。林贵人‘受惊’，娘娘何不赏她些……安神的香料？再派个得力的人，比如……翠缕姐姐？亲自送去，一则彰显娘娘恩德，二则……”
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也好让翠缕姐姐‘提点提点’她，这后宫的天，是谁在撑着！让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再动不该动的心思！”
她将“提点提点”、“不该动的心思”咬得极重。
贵妃眼中精光一闪！这主意……倒是不错！既全了她“贤德”的名声，又能实实在在地敲打林玉容，更可借翠缕之眼，监视储秀宫的一举一动！
她满意地看了云美人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嗯。还是你心思灵巧。就照你说的办吧。”她懒懒地挥挥手，“去告诉翠缕，让她……好好‘提点’一下林贵人。”
“是！娘娘圣明！”云美人喜形于色，连忙应下，心中冷笑。林玉容，好戏……才刚刚开始！贵妃这把刀，她，借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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