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那句轻飘飘的“云美人也跟着去”，如同冰冷的蛇信，猝不及防地舔舐过云美人的耳廓。
云美人捶腿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却绽得更盛，带着十二分的“受宠若惊”：“能随翠缕姐姐一同去‘探望’林贵人，是妾身的福气！娘娘放心，妾身定当好好向翠缕姐姐学习，也替娘娘……好好‘宽慰宽慰’林贵人。”
她将“宽慰”二字咬得极轻，眼神却飞快地掠过贵妃审视的目光，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讨好。
贵妃满意地颔首，重新阖上眼，唇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慵懒笑意。云美人这颗棋子，用起来，越发顺手了。让她跟着去，既是监督翠缕，也是让她亲眼看着林玉容被敲打的模样，彻底斩断她可能有的、不该有的心思！
长春宫内，茶香袅袅，气氛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和谐。
怜嫔亲昵地拉着顾明月的手，指着案几上几幅新作的墨兰图，声音清脆悦耳：
“姐姐快瞧瞧，妹妹这兰叶的笔锋可还劲道？总觉着少了点神韵，不及姐姐宫中所悬那幅‘空谷幽兰’的万一。姐姐最是风雅，可得指点指点妹妹！”
她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全是奉承与请教，仿佛真的只是来探讨画艺。
顾明月心中烦躁未消，对怜嫔这突如其来的热络也存着疑虑。她深知怜嫔与敬妃走得近，而敬妃如今对她避之不及……怜嫔此来，是何用意？
她强压下不耐，敷衍地扫了一眼画作：“妹妹过谦了。你这兰草疏密有致，墨色清雅，己是极好。本宫产后精神不济，于这些风雅事上，倒生疏了。”
她将话题引向自身“产后精神不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怜嫔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得更加真诚：“姐姐说哪里话！姐姐的风骨气韵，岂是这点小恙能掩去的？妹妹瞧着姐姐，虽有些清减，但气度更胜从前了！这‘空谷幽兰’的神韵，正是姐姐这般经历风霜、依旧傲然独立方能有的！”
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一边敏锐地观察着顾明月的神情举止。果然，顾明月眼下那层厚重的脂粉也难掩青黑，眼神深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躁和易怒，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呼吸似乎也比常人急促些。
“妹妹真会说话。”顾明月扯出一个笑容，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指尖却微微发颤。她不想得罪怜嫔，更不想得罪怜嫔背后的敬妃。敬妃虽疏远她，但并未撕破脸，依旧是太后跟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她需要稳住局面。
“敬妃姐姐近日……可好？本宫本该去探望的，只是这身子……”她试探着提起敬妃。
怜嫔心中了然，立刻接话：“敬妃娘娘一切都好，日日诵经礼佛，清净得很。娘娘还时常念叨姐姐呢，说姐姐产后需静养，让妹妹们无事莫要去扰了姐姐清静。”
她巧妙地将敬妃的疏远粉饰成“体恤”，又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只是……妹妹瞧着姐姐宫中伺候的人，似乎有些……不够尽心？姐姐这般金尊玉贵，底下人竟让姐姐操劳至此？方才进来时，妹妹恍惚听见西偏殿那边，似有宫女在争执？这规矩……”
她意有所指，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外。
顾明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又是规矩！又是底下人不尽心！云美人那个贱婢当众影射她产后容色受损，贵妃晨省时又拿“宫规松散”、“私相授受”敲打她！如今连怜嫔都敢暗示她宫中管理不善？！
巨大的屈辱和怒火再次冲上头顶，她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本宫宫中之事，不劳妹妹费心！些许小事，自有掌事嬷嬷处置！”
她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声音尖利刺耳，全然失了往日的沉稳雍容。
殿内侍立的宫女们吓得纷纷垂首屏息。怜嫔也被这失控的怒意惊了一下，心中却更加笃定——顾明月这产后失调、心绪不稳的毛病，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这长春宫，果然处处都是破绽！
景怡宫通往冷宫的小径，荒草丛生，弥漫着腐朽的尘埃气息。苏锦月独自一人，素白的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飘荡的幽灵。
她脚步迟疑，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去看苏锦云？那个早己被她视为耻辱和灾星的疯子姐姐？若非万不得己，她绝不会踏足这片被诅咒之地。
可林玉容的崛起与“失宠”，顾明月的反常，后宫越发诡谲的局势……她需要一个破局的契机。
或许……那个疯了的苏锦云口中，能撬出一些被遗忘的、关于贵妃的、致命的秘密？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值得她冒险一试。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倒塌的破败木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苏锦月几乎窒息。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角落里那个蜷缩在肮脏草席上的身影。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缠打结，身上单薄的衣物污秽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馊味。
“苏锦云？”苏锦月强忍着不适和心底翻涌的厌恶，声音干涩地唤道。
那身影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苏锦月的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刻骨的恨意，有疯狂的怨毒，更有一丝……如同饿狼看到猎物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呵……呵呵……”苏锦云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像破风箱在拉扯，“我当是谁……原来是我的好妹妹啊……”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枯瘦如柴的身体却摇摇晃晃，最终只能倚着冰冷的墙壁，用那双如同鬼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苏锦月，“怎么？高高在上的苏贵人……也舍得踏进这腌臜地方，来看我这疯婆子了？”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浓浓的讥讽和怨毒。
苏锦月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你……你还好吗？” 这句问候，虚伪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好？哈哈哈……”苏锦云笑得更加癫狂，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肮脏的脸和身体，“你看我这样子……像好吗？我的好妹妹！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是你！是贵妃！是你们这些贱人！”
她声音陡然尖利，如同夜枭啼哭。
苏锦月心脏狂跳，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强压下恐惧，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低，带着诱哄的意味：“姐姐……我知道你恨我。可害你到如此地步的，是贵妃！是她利用了你！是她害你失去了孩子！是她把你推进这万劫不复之地！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报仇？”苏锦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两簇疯狂的火焰！
她猛地伸出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了苏锦月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抠进她的皮肉里！“报仇！我当然要报仇！我要让陈氏那个贱人！让所有害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苏锦月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挣脱，忍着剧痛和恶心，急切地追问：“姐姐！告诉我！当初……当初贵妃是如何算计你的？除了推倒刘贵人，她还做了什么？你一定知道！告诉我！我们一起……”
“嘘——！”苏锦云突然诡异地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抵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上，眼中闪烁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混合着疯狂与极度清醒的光芒。
她凑近苏锦月，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兴奋：“我的好妹妹……你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储秀宫正殿，气氛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云美人端坐上首客座，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扫视着殿内的一切。
翠缕面无表情地侍立在她身侧，如同一个沉默的监视者，眼神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林玉容尚未回来。
云岫侍立在侧，脸上带着几分刻意摆出的“担忧”和“为主不平”，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侍立在另一边的秋月，带着明显的挑衅和打压之意。
她故意将一盏滚烫的茶水往秋月方向推了推，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殿内的人听清：“秋月妹妹，贵人这茶都凉了，还不快去换盏热的来？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如何伺候得好贵人？”
她这是在借机打压秋月，彰显自己在储秀宫的“地位”。
秋月面色平静，仿佛没听出云岫话中的恶意，只微微屈膝，声音不卑不亢：“云岫姐姐教训的是。奴婢这就去换。”
她动作麻利地上前，稳稳地端起那盏茶，转身便走，姿态沉稳，毫无怨怼之色，更无半分慌乱。
云美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储秀宫的水，果然够浑！林玉容身边这两个贴身宫女，一个云岫心思活络，急于表现，甚至有些僭越；另一个秋月却沉稳得过分，不争不抢，倒像是林玉容新近提拔的心腹看来林玉容这“失宠”后的日子，也不平静。她心中冷笑，面上却对云岫露出赞许的笑容：“云岫姑娘果然是个伶俐的，处处为贵人着想。”
云岫得了云美人的夸赞，脸上瞬间绽放出受宠若惊的笑容，腰杆挺得更首了：“美人谬赞了，伺候好贵人，是奴婢的本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林贵人到——”
殿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
林玉容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发间只簪着那支点翠蝴蝶簪，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沉静，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对上云美人审视的眼神时，亦无半分波澜，只微微颔首：“云美人安好。不知美人驾临，有失远迎。”
“林姐姐客气了。”云美人立刻起身，脸上堆起亲热的笑容，上前两步携住林玉容的手，声音带着夸张的“关切”，“妹妹听闻姐姐昨夜受了‘惊吓’，心中实在挂念！这不，贵妃娘娘也记挂着姐姐，特意让妹妹和翠缕姐姐带了上好的安神香过来探望姐姐！”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翠缕将那个装着香料的小锦盒奉上。
“贵妃娘娘恩典，臣妾感激不尽。”林玉容接过锦盒，看也未看便递给身后的秋月，姿态恭谨，声音平淡无波。
云美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侍立在一旁的云岫和秋月，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感慨：
“姐姐真是好福气，身边伺候的人都如此得力。尤其是这位云岫姑娘，方才还处处为姐姐着想，生怕怠慢了妹妹我呢。”
她这是在挑拨离间，暗示云岫“僭越”。
云岫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得意之色，挑衅地瞥了秋月一眼。
林玉容的目光淡淡掠过云岫，又落回云美人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美人说笑了。宫人各司其职，做好本分便是福气。若心思太多，手伸得太长……反倒容易引火烧身，辜负了主子的信任。美人，您说是吗？”
她将“各司其职”、“心思太多”、“手伸得太长”、“引火烧身”几个词，咬得清晰无比，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既是在敲打云岫，更是在回敬云美人的挑拨和翠缕这个“眼线”的存在！
云美人的笑容彻底凝固在脸上。她看着林玉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林玉容……失宠之后，非但没有消沉颓丧，反而像一把磨得更利的刀！
她刚想再说什么，旁边的翠缕却突然上前一步，对着林玉容福了一福，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长乐宫特有的倨傲：
“林贵人，贵妃娘娘让奴婢转告您：这安神香，是西域进贡的上品，最是难得。娘娘体恤贵人，望贵人……好生安歇，静心养神。莫要……再为些无谓之事劳心伤神，平白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她将“无谓之事”、“劳心伤神”、“辜负心意”说得极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林玉容眼底。
这才是贵妃真正的敲打！借翠缕之口，赤裸裸地警告林玉容安分守己，别再妄想争宠！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云美人屏息看着林玉容，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赤裸裸的羞辱与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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