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海那张堆满谦卑笑意的老脸,此刻像是被冻僵的河面,布满惊骇的裂痕。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安欣苍白如鬼的脸上,又猛地转向北方那沉沉的、仿佛被无形巨锤擂动的夜空。
“烽…烽火…”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挤出两个带着铁锈味的字眼。三柱冲天烽火!那是大胤北境最高级别的战争号角!是聂沃渊用血与火向整个北境宣告:不死不休!他…他怎么敢?!在刚刚被皇帝“恩宠”加身、重伤未愈、朝堂余波未平的此刻,他竟悍然点燃了北境的烽烟?!
一股寒意,比深冬的朔风更刺骨,顺着张德海的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眼前这个靠在榻上,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聂沃渊…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是皇帝陛下亲手解开锁链、却又无法完全掌控的…噬人凶兽!
“公…国公爷…”张德海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令人作呕的阴柔平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您…您这是…”
安欣没有回答。她只是闭着眼,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压抑的、如同风箱破漏般的嘶鸣。方才强行压内那两股毁灭力量的冲击,又被张德海带来的“恩赏”和“催命”激得心神动荡,此刻那符文壁垒下的暗流汹涌得更甚,灼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的五脏六腑。
冷汗如同溪流,顺着她惨白的鬓角、下颌,不断滴落在冰冷的锦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左胸口那两道暗红的符文,在单薄寝衣下透出妖异的红光,忽明忽暗,如同濒死凶兽不甘的喘息。
这副模样,落在张德海眼中,却是另一番解读——是点燃烽火的决绝耗尽了最后的心力?还是…那诡异的力量反噬,终于要将他彻底吞噬?
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阴鸷,再次爬上张德海的心头。他迅速收敛脸上的惊骇,重新堆砌起那副忧心忡忡的谦卑:“国公爷!您…您这身子骨…如何经得起这般劳心伤神啊!北境烽火虽燃,自有边将守土!您当务之急,是安心静养,服用陛下赐下的续命金丹才是啊!” 他目光灼灼地瞥向小几上那个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意有所指。
安心静养?
服用金丹?
安欣心中冷笑,如同冰渣摩擦。她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淬火的星辰!所有的虚弱、痛苦、挣扎,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死不了…” 她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碾磨出来,“张公公…好意…心领…”
她的目光,越过张德海那张虚伪的脸,穿透暖阁紧闭的门窗,投向北方那片被无形烽火点燃的沉沉夜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却又因身体的极限而显得破碎不堪,形成一种极其惨烈悲壮的撕裂感:
“北狄…活祭我大胤子民!以无辜血肉…亵渎其祖灵!”
“狼山卫所…烽火己燃!此仇…不共戴天!”
“聂沃渊…身为大胤镇国公!北境行军大总管!岂能…坐视袍泽浴血…而自身…苟安于榻上?!”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语,安欣猛地弓起身,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大口带着暗黑血块的污血,“噗”地一声喷溅在锦被上!触目惊心!
“将军!”一首守在角落、如同磐石般沉默的老方,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呼,抢步上前。
张德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骇得后退一步,看着锦被上那滩迅速晕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黑污血,眼中惊疑更甚!这绝不是普通的伤势!
安欣却猛地抬手,制止了老方的动作。她用染血的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渍,那动作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凶狠。她抬起头,脸上溅着点点黑血,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火焰!
“传…传令!” 她喘息着,声音因剧痛和用力而撕裂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垂死狮王的咆哮,响彻整个静心苑:
“着…内务府!即刻备…亲王銮驾!移驾…城外…北郊大营!”
“着…兵部!点验所有…随行军械粮秣!延误…斩!”
“着…京畿卫戍!调拨…八百…虎贲卫!为…前锋开道!”
“着…太医院!所有…当值御医…随行!带上…所有…吊命的药!”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张德海的心上!也砸在闻讯赶来、候在暖阁外的内务府总管、兵部侍郎、京畿卫戍副统领等人心上!
亲王銮驾移驾城外军营?!
带着太医院所有御医和吊命药?!
这是…要拖着残躯,亲赴北境?!在点燃烽火的当天?!
疯了!这聂沃渊绝对是疯了!
张德海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看着榻上那个咳着血、眼神却亮得如同地狱之火的身影,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己经不是试探,不是博弈,这是…一头明知必死也要拖着仇敌同坠深渊的凶兽最后的冲锋!
“公…国公爷!三思啊!”内务府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您这身子…如何经得起车马劳顿!北境苦寒…”
“是啊!国公爷!万事有朝廷调度!有边关将士…”兵部侍郎也慌忙跪下,冷汗涔涔。
“聒噪!”安欣一声低吼,如同惊雷炸响!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人,那目光中的杀意和疯狂,让所有人瞬间噤若寒蝉!
“我…还没死!”安欣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军令…就是军令!违令者…斩!”
她猛地抬手,指向小几上那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向张德海:“张公公…陛下的…‘厚赐’…尤其是那…续命金丹…也…一并带上!”
张德海浑身一僵!对上安欣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她…她知道了?!不…不可能!她只是…只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在警告?!
“老奴…遵命!”张德海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声音干涩地应道。他心中翻江倒海,聂沃渊此举,是将皇帝的“恩赏”和“毒药”都绑在了自己身上!他若死在路上,金丹便是催命符的铁证!他若活着到了北境…那金丹…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这个疯子!他要用自己的残躯,将皇帝也拖入这北境的泥潭!
“滚…出去!”安欣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喝道,身体脱力般重重砸回榻上,只剩下剧烈而痛苦的喘息。
暖阁内外的所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沉重的雕花木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慌乱与惊惶。
死寂重新笼罩。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老方颤抖着手,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擦拭着安欣嘴角和锦被上的污血,老泪纵横:“将军…您…您这是何苦…”
安欣闭着眼,任由老方动作,身体如同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符文壁垒下的灼热和冰冷依旧在疯狂撕扯,那口喷出的黑血,似乎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勉强支撑的力气。
何苦?
她扯了扯嘴角,连一丝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容清竹昏迷的侧脸,古玉中那缕微弱的碧光,北境即将被送上祭坛的无辜者…还有那株该死的草…这一切,都像沉重的锁链,拖着她,走向那早己注定的血海深渊。
值不值?她早己不去想。
“老方…”安欣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眼睛依旧紧闭,“…收拾…东西…我们…去北境…”
“可是您的身子…”
“死不了…”安欣喃喃,像是在说服老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具濒临极限的残躯,“…还…没拿到…草…”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还没…掀了那…狼神的…老巢…”
就在这时!
暖阁的门被猛地撞开!王疤眼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味、尘土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独眼赤红,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染着尘土的军报!
“将军!!”王疤眼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劈裂,“狼山卫所…烽火…点燃了!!”
他冲到榻前,甚至没顾上行礼,将那卷军报重重拍在安欣手边的小几上,震得那枚裂痕遍布的养魂古玉都跳了一下!
“三柱冲天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整个北境都看见了!”王疤眼的声音带着铁与血的味道,独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咱们留在朔风关的兄弟…还有附近几个卫所的守军…狼烟一起…全都动了!根本不用等军令!营门大开!战鼓擂得山响!刀出鞘!弓上弦!战马都在嘶鸣!那架势…他娘的!就是要跟狄狗子拼个你死我活!!”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还有…还有!”王疤眼猛地喘了口气,声音因亢奋而颤抖,“咱们派出去的‘夜枭’…拼死传回消息!天狼神宫的活祭大典…就在…就在三天后的…月圆之夜!子时!祭坛…就在神宫最深处的‘狼吻’祭坛!那株…那株‘九叶还阳草’…就供奉在祭坛正上方…狼神雕像的…嘴里!!”
月圆之夜!子时!狼吻祭坛!狼神雕像的嘴里!
所有的信息,如同精准的坐标,瞬间刺入安欣的脑海!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那点因虚弱而涣散的光芒,被这绝境中拼死得来的情报,瞬间点燃!化作了两点疯狂燃烧的幽绿鬼火!
三天!
只有三天!
从京城到北境狼山…千里奔袭!还要突破狄人重重封锁,杀入天狼神宫核心!在月圆之夜的子时…从狼神雕像的嘴里…夺草!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坐标有了!时间到了!目标…就在那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从安欣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深处涌出!她挣扎着,在老方惊恐的搀扶下,竟然…一点点地…坐了起来!
她伸出那只沾着自己黑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看那卷军报,而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抓住了王疤眼布满老茧和尘土的手臂!
那力量之大,捏得王疤眼都感到一阵生疼!
“好…!”安欣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死死盯着王疤眼那张风尘仆仆、写满疯狂的脸。
“疤眼…”
“末将在!”王疤眼独眼圆睁,嘶声应道,浑身血液都在燃烧!
“点…点兵!”
安欣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暖阁中,也砸在王疤眼的心上!
“点…所有…能动的人!”
“点…所有…能跑的马!”
“点…所有…能烧的火油!”
“点…所有…能炸的…火药!”
她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燃烧的灵魂里挤出来的火星:
“告诉…北郊大营…等着我的…兄弟们…”
“告诉他们…”
安欣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符文壁垒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灼目的红光几乎要透体而出!但她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比那红光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他们的将军…来了!”
“这一次…”
安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夜空的惨烈与狂放,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一同点燃:
“——我们…去屠神!!”
“屠神”二字,如同惊雷炸裂!
暖阁角落里,那枚裂痕遍布的养魂古玉,内部那缕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碧绿气息,仿佛被这惊天的狂言与决绝所激,猛地…爆发出了一瞬间刺目的碧芒!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但那一闪而逝的光芒,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决绝的呼应!
窗外,夜色如墨。遥远的北方天际,那象征着战争与毁灭的沉闷轰鸣,似乎还在隐隐回荡,仿佛在为这逆天而行的誓言,敲响最后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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