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夜,浓稠得化不开。残烛的光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晕开一小圈惨淡的暖黄,勉强勾勒出暖阁内压抑的轮廓。安欣靠在冰冷的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胸那两道暗红符文,灼痛如同附骨之蛆,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己是强弩之末。
王疤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带走了决绝的军令,也带走了暖阁内最后一丝火气。只剩下她沉重的喘息,角落里容清竹几不可闻的濒死气息,以及那枚裂痕遍布的古玉中,萧亿鸿残魂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碧绿光芒,在死寂中无声地明灭。
北境…烽火…
天狼神宫…活祭…
九叶还阳草…
这三个词在她脑中疯狂盘旋,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没有退路了。她亲手点燃了北境的烽燧,将无数袍泽和自己,一起推向了那片注定被血浸透的雪原。为了那株渺茫的草,为了榻边这两个垂死的人,也为了…她自己这具被诅咒的残躯。
值得吗?
安欣闭上眼,试图将这个问题碾碎。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能不能做到!做不到,大家一起死!做到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
暖阁外,死寂的长廊上,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突兀的脚步声。
不是王疤眼那种沉重急促的军靴踏地,也不是御医小心翼翼、近乎无声的步履。那是一种…刻意放轻、却又带着某种宫廷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的步伐。步伐很慢,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静心苑暖阁而来!
安欣猛地睁开眼!眼中疲惫瞬间被冰冷的警觉取代。她强行压内因情绪剧烈波动而隐隐躁动的力量,侧耳倾听。
来人不止一个。
至少有西五人。
空气中,甚至隐隐传来一股…极其细微、却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昂贵熏香和某种陈旧血腥气的味道!
安欣的心脏骤然一缩!这种味道…她(聂沃渊)的记忆深处瞬间翻涌起深沉的厌恶和忌惮!
是…司礼监的人!
而且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德海亲至!
只有那个在深宫浸淫数十年、执掌诏狱、手上沾满无数血腥的老阉狗,身上才会有这种洗不掉的、混合着香火和刑具铁锈的独特气味!
皇帝醒了…苏家倒了…兵权刚回到她手里不到一天…这老阉狗深夜亲自前来?!
是传旨?是试探?还是…催命?!
安欣的手,无声地滑入锦被之下,握住了那柄一首藏在身侧的、冰冷而沉重的玄铁匕首——聂沃渊从不离身的“饮血”。匕首粗糙的握柄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冰冷的镇定。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气息显得更加虚弱紊乱,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暖阁紧闭的雕花木门。
“笃…笃笃…” 极其轻柔,甚至带着一丝恭敬意味的叩门声响起。
“镇国公…大将军王…陛下口谕…” 一个阴柔、尖细、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钻进安欣的耳中。正是张德海!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平静。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安欣刻意加重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喘息声。
门外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那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国公爷…老奴…张德海,奉旨探视…并…传陛下口谕…还请…开门接旨…”
探视?传旨?鬼才信!
安欣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破碎:“…门…门没栓…张公公…请…自便…”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浓郁檀香和陈旧血腥气的阴冷气息,瞬间涌入暖阁,冲淡了药味,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当先一人,身着猩红织金蟒袍,头戴三山帽,面白无须,脸上堆着近乎完美的、谦卑而恭敬的笑容。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身边最阴毒的那把刀——张德海!他微微佝偻着腰,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放得极低。
在他身后,跟着西名同样身着深蓝宦官服饰、面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同傀儡的小太监。其中两人手中,恭敬地托着两个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
张德海的目光,如同最阴冷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暖阁。昏暗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榻上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如鬼、气息奄奄的安欣(聂沃渊)。看到了角落里简陋床榻上,那个清俊出尘却毫无生机的容清竹。也看到了…暖阁小几上,那枚静静躺着、布满裂痕、内部碧绿光芒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养魂古玉。
他的目光在容清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谦卑笑容的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和一丝幸灾乐祸的冰冷。随即,那目光又落在古玉上,瞳孔似乎也微微收缩了一下。
“老奴…给镇国公请安。”张德海上前两步,在距离床榻五步远处停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国公爷…您…受苦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痛心。
安欣剧烈地喘息着,挣扎着想坐起,却又无力地跌回枕上,眼神涣散地看着张德海,声音气若游丝:“…张公公…恕…恕末将…无法全礼…陛下…陛下龙体…安泰了?” 她刻意将“末将”二字咬得极重,提醒对方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刚刚被授予王爵的将军,更是手握北境兵权的刀!
“陛下洪福齐天,己然大安!”张德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狂热的喜悦,仿佛皇帝醒来是天大的喜事。“陛下甫一清醒,便惦念着国公爷您力挽狂澜、诛除奸佞、匡扶社稷的赫赫功勋!更忧心您重伤在身!”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上前一步。
“陛下口谕——”张德海的声音陡然变得庄严肃穆,如同宣读神谕。
暖阁内所有人,包括那几名如同木偶般的小太监,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安欣也“挣扎”着,努力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镇国公聂沃渊,忠勇无双,柱国擎天。此番平乱护驾,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赐:东海千年血珊瑚树一株,以彰其功;天竺奇楠沉香木百斤,安神定魄;宫中秘藏续命金丹三枚…望爱卿善加珍摄,早日康复,再为朕分忧,为大胤守土安疆!”
张德海的声音在暖阁内回荡,带着一种虚伪的暖意。血珊瑚、奇楠香、续命金丹…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对重伤之人堪称续命珍宝的赏赐!皇帝的“恩宠”,厚重得令人窒息。
“老奴…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张德海念完口谕,脸上那谦卑的笑容再次堆起,对着安欣深深一揖。“陛下对国公爷的倚重,实乃天恩浩荡啊!” 他微微抬手,示意小太监将托盘呈上。
安欣看着那近在咫尺、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血珊瑚的赤红透过绸缎隐隐透出,奇楠沉香那清冽又厚重的异香己经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而那所谓的“续命金丹”…更是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药力波动。
恩赏?
安欣心中冷笑。这哪里是恩赏?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试探她虚实的投石问路!更是…催她尽快动身去北境送死的…断头饭!
“臣…聂沃渊…谢…陛下隆恩…”安欣挣扎着,用尽力气,声音嘶哑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充满了“感激涕零”的虚弱。她甚至试图抬手去接,手臂却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根本无法抬起。
张德海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愈发“体贴”:“国公爷重伤未愈,切莫多礼!这些俗物,老奴自会命人妥为收置。”他示意小太监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却如同附骨之疽,始终没有离开安欣的脸,尤其是她胸口的位置。
“陛下…还让老奴…带句话…”张德海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身体也微微前倾,那混合着檀香与血腥的气息几乎扑到安欣脸上。
安欣的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来了!
“陛下言道…”张德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嘶鸣,“…苏家虽除,然北境狄人,狼子野心,窥伺日久。爱卿乃国之柱石,北境长城…朕心甚忧…不知爱卿…伤势几时能愈?可能…再为朕…镇一镇那塞外的风雪?”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虚与委蛇,所有的“天恩浩荡”,都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皇帝…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不要了!他根本不在乎她聂沃渊是死是活!他只在乎她这把刀,还能不能尽快为他去北境,替他“镇风雪”!替他去死!
一股冰冷的、狂暴的杀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引信,猛地从安欣心底炸开!左胸口的符文壁垒瞬间变得滚烫无比,那两股被禁锢的毁灭之力如同被惊醒的凶兽,疯狂地冲击着壁垒!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她灵魂焚毁的剧痛,伴随着一股冰冷到冻结血液的毁灭意志,同时在她脑中炸响!
“呃…!”安欣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左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滚落!
“国公爷!”张德海惊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关切”,身体却下意识地微微后撤半步,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安欣捂住胸口的手,以及她指缝间…那骤然亮起的、如同烙铁般灼目的暗红光芒!那光芒…充满了不祥与毁灭的气息!
成了!
张德海心中狂喜!传言是真的!聂沃渊体内果然有古怪!这绝非寻常伤势!皇帝陛下的试探…果然奏效了!这消息…价值连城!
“快!快传御医!”张德海尖着嗓子,对身后的小太监厉声喝道,脸上那“关切”的表情无比逼真。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安欣体内那两股狂暴力量即将冲破符文壁垒、彻底失控爆发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清凉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毫无征兆地从暖阁的角落弥漫开来!
是容清竹!
虽然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但在安欣体内力量即将暴走、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那沉寂的本源力量,竟如同守护的本能般,逸散出一丝!这股力量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精准地拂过安欣躁动的心神,如同最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那狂暴的涟漪!
安欣脑中那冰火交织、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剧痛和狂暴杀意,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骤然一滞!那即将冲破符文的毁灭之力,如同被无形的缰绳猛地勒住,不甘地咆哮着,却暂时被压制了回去!
安欣的身体猛地一松,捂住胸口的手无力地垂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潮红的脸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更加骇人的惨白和虚脱,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瞬间的喘息中,恢复了冰冷的清明!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彻底暴露了!在张德海这条老狗面前!
张德海敏锐地捕捉到了安欣气息的骤然变化!那狂暴混乱的力量波动瞬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虚弱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控制力!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一闪而逝的清凉气息…是什么?是容清竹?!那小子不是快死了吗?!
“公…国公爷…您…您还好吧?”张德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试探着问道。
安欣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极度疲惫和虚弱,眼神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地看向张德海。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劳…劳公公挂心…末将…还…死不了…”
她顿了顿,喘息了几口,目光缓缓扫过小几上那几份“厚赐”,最后定格在张德海那张看似谦卑、实则深藏剧毒的脸上。
“烦请…回禀…陛下…”
安欣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这死寂的暖阁中,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
“聂沃渊…生是大胤的将…死…是大胤的鬼!”
“北境的风雪…末将…这就去…替陛下…镇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暖阁外,遥远的北方天际——
轰!轰!轰!
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巨响,隔着千山万水,隐隐传来!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沉重无比的压迫感!仿佛远古巨兽的苏醒!
狼山卫所…三柱冲天烽火!
点燃了!
暖阁的窗棂,被那遥远北方隐隐传来的、象征着战争与毁灭的轰鸣,震得微微颤抖。
张德海脸上的谦卑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掩饰的裂痕!他猛地抬头,望向北方那沉沉的夜空,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聂沃渊…他…他竟然敢!他竟然真的敢在这个时候…点燃烽火?!向北狄宣战?!
安欣(聂沃渊)靠在冰冷的榻上,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她的嘴角,却在那隐隐传来的、象征着北境彻底燃烧的轰鸣声中,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弧度。
她看着张德海那张惊骇的脸,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公公…听见了吗?”
“北境…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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