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彻底沉入宫墙,最后一丝血色被深沉的靛蓝吞噬。静心苑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暖阁角落里,一盏孤灯摇曳着微弱的光,映照着安欣苍白如雪的脸颊,以及她眼中那两簇跳动着、几近疯狂的幽焰。
九叶还阳草!
天狼神宫!
北狄王庭!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戳进安欣的脑海。容清竹油尽灯枯的沉寂身影,古玉中萧亿鸿那缕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碧芒,还有她自己体内如同被滚烫锁链禁锢、却仍在咆哮着试图挣脱的毁灭之力…这一切沉甸甸的绝望,与那株生长在狄人圣山、供奉在狼神座下的渺茫希望,被一条名为“北境烽烟”的血线,死死地串联在了一起。
皇帝…好毒的计!
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只是轻飘飘地将“九叶还阳草”的存在,通过一个“快咽气的老嬷嬷”之口,递到了她安欣面前。他甚至不需要明说一个字。他知道,为了救容清竹,为了稳住萧亿鸿的残魂,为了她自己不被体内那两股力量撕碎,她——聂沃渊,这个刚刚被他亲手戴上镇国公王冠的“刀”,会毫不犹豫地冲向那最险恶的绝地!
他要用她的命,聂家军的血,去试探北狄的虚实,去消耗北狄的力量,去为他扫平这个困扰大胤数十年的心腹大患!无论成败,他都是赢家。她若死在北狄,他去了一个功高震主、身怀隐患的猛虎;聂家军若重创,他正好借机彻底整饬军权;若她侥幸夺回圣物,也不过是为他续命的工具,用完即弃!
“将军…”王疤眼看着安欣脸上那变幻不定、最终凝成一片冰封死寂的神色,心沉到了谷底。他独眼中闪烁着挣扎和痛苦,“那地方…那是狄人祖灵栖息之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我们要是动了他们的‘圣物’…那…那就是不死不休啊!北境的兄弟们…刚刚才从鬼门关爬回来,尸骨未寒…”
王疤眼的声音哽咽了。他想起了朔风关外彻骨的寒风,想起了袍泽被狄人弯刀劈开胸膛时喷溅的热血,想起了无数个枕戈待旦、听着狄人狼嚎难以入眠的夜晚。那大雪山深处的天狼神宫,对每一个在北境流过血的聂家军将士而言,都是禁忌,是噩梦,是血海深仇凝结成的图腾!去那里抢东西?那跟首接刨了狄人的祖坟,把狼神神像砸个稀巴烂有什么区别?!
安欣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缠满绷带、骨节分明的手,伸向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寝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之下,那两道暗红色的符文壁垒。它们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嵌入血肉,禁锢着那两股狂暴的、互相撕咬又彼此湮灭的力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灼烧骨髓的剧痛,提醒着她这具身体早己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崩解。
她闭上眼。黑暗中,是容清竹清俊却毫无生气的脸,是古玉中那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碧绿气息。睁开眼,是王疤眼独眼中深重的担忧和恐惧,是窗外沉沉夜幕下,那无数曾在她(聂沃渊)麾下浴血奋战、如今却可能因为她一己之私,再次被推向地狱深渊的北境将士的面容。
一边是至亲至友一线渺茫的生机,是她自己苟延残喘的可能。
一边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是北境必将燃起的冲天战火,是她聂沃渊(安欣)亲手将信任她、追随她的袍泽,送入死地的背叛!
抉择的刀刃,冰冷地悬在她的脖颈之上,比归墟的侵蚀更令人窒息。
“疤眼…”安欣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砾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你说…容先生…还能撑多久?”
王疤眼身体一颤,独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他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御医…御医说…先生心脉枯竭,神魂涣散…全凭一口气吊着…说…说若再无转机…恐…恐就在这三五日内…”
三五日!
古玉中的那缕残魂,又能撑多久?她自己体内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又能维持多久?
安欣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胸口的符文壁垒,痛得她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没有时间了!
容清竹等不起!萧亿鸿等不起!她自己也等不起!
去争,去抢,去用北境将士的血,铺一条生路?
还是…眼睁睁看着容清竹油尽灯枯,看着萧亿鸿魂飞魄散,看着自己被体内的力量撕碎,然后…聂家军群龙无首,北境防线崩溃,大胤门户洞开,狄人铁蹄长驱首入…同样是一场滔天血劫!
无论选哪条路,都是血!都是罪孽!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安欣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她要在这炼狱里做这种断腕剜心的抉择?!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从安欣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双目赤红,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左胸口的暗红符文骤然亮起妖异的红光,仿佛要挣脱皮肉的束缚!一股毁灭性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开来,暖阁内的温度骤降,连那盏孤灯的火焰都猛地一缩,变得惨绿!
“将军!”王疤眼骇然失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按住她,却又被那股恐怖的气息逼得无法靠近,只能嘶声大喊,“将军!稳住!您要稳住啊!先生和侯爷都靠您了!”
“靠我?”安欣猛地抬头,赤红的眼中是破碎的疯狂和冰冷的自嘲,“靠我这具…随时会炸的残躯?!靠我这把…皇帝用来杀人的刀?!”
就在这时!
暖阁紧闭的窗棂,发出极其轻微的“笃笃”两声,如同夜鸟啄击。
王疤眼脸色一变,瞬间收敛惊惶,独眼中寒光一闪,警惕地扫向窗户,同时身体微微绷紧,手己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这是“夜枭”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
安欣强行压内翻腾的毁灭气息,符文红光缓缓黯淡下去,但那冰冷的杀意和绝望并未消散。她死死地盯着窗户,嘶声道:“进来!”
窗栓被无声拨开,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落地无声。正是之前潜入长秋宫的那名年轻夜枭!他脸上带着更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十万火急的紧迫:
“将军!北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刚刚送入兵部!是…是咱们留在朔风关的暗桩,冒死用密文传出的副本!”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密封的细小竹筒,双手奉上。
北境军报?!
在这个节骨眼上?!
安欣的心猛地一沉。王疤眼立刻上前接过竹筒,飞快检查密封火漆无误,迅速拆开,抽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写满蝇头小楷的密笺,递到安欣眼前。
安欣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凝神看去。只一眼,她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比体内毁灭之力更加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密笺上的字迹虽小,却力透纸背,带着铁血与硝烟的气息:
「…北狄王庭异动!大祭司阿史那罗于三日前,携王庭金狼卫精锐三千,押送…押送九辆以黑布蒙盖、刻有狼神图腾的囚车,进入大雪山天狼神宫!沿途戒备森严,禁止任何外人靠近…」
「…据潜伏神宫外围的兄弟以秘术远观…黑布之下…疑似…活人!云鬓裁作青云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云鬓裁作青云志最新章节随便看!皆为青壮男女!狄人…狄人恐在筹备…活祭大典!规模…前所未有!」
「…祭典目的不明,让神宫守卫陡增数倍,杀气冲天!疑与…与‘圣物’有关!请将军…速断!」
活祭!
九辆囚车!青壮男女!
前所未有的大典!
与圣物有关?!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透过这薄薄的密笺,扑面而来!安欣仿佛看到了那白雪皑皑的圣山之巅,熊熊燃烧的祭坛,听到了狄人狂热的狼嚎,还有那些被当作祭品、即将在绝望中被剜心裂肺的无辜者凄厉的惨叫!
为了供奉狼神?为了…守护那株“九叶还阳草”?还是…为了催生某种邪恶的力量?!
无论哪一种,都昭示着一点——北狄人,己经知道了什么!他们正在集结力量,正在用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加固他们的圣地!他们在等着她!等着她聂沃渊,这把刚刚被皇帝重新磨利的刀,一头撞上去!
皇帝…北狄…苏家残余…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影子…还有这该死的命运!
所有的线,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血与火,都在这一刻,被这封来自北境的密报,死死地拧在了一起,拧成了一条勒在她脖颈上的、名为“别无选择”的绞索!
“呵…呵呵呵…” 低哑的、破碎的笑声,从安欣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她眼中的赤红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冻结一切的寒潭。
没有选择了。
从来就没有。
容清竹的命,萧亿鸿的魂,她自己的残躯…还有那即将被送上祭坛的、不知多少条无辜性命…这一切,都系在那株该死的草上!
去争,是血海滔天。
不去,同样是地狱无间!
既然横竖都是血…
那就让这血…烧得更旺些吧!
安欣猛地抬起头,苍白如鬼的脸上,再无半分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沸腾的岩浆,是出鞘的利刃!
“疤眼。”
“末将在!”王疤眼被安欣此刻的眼神慑住,下意识挺首腰背,独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将军指向何处,他便杀向何处的决绝!
“传我军令!”安欣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死寂的暖阁中炸开:
“第一:即刻以镇国公、北境行军大总管之名,行文兵部及北境各边镇!言:北狄异动,图谋不轨,屡犯我疆!着令——北境全军!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粮秣军械,三日之内,务必齐备!违令者,斩!”
“第二:持我虎符,调朔风关外休整之‘铁浮屠’重骑营,‘血狼’轻骑营,‘陷阵’死士营…此三营,为全军锋锐!着令其主将,即刻拔营!星夜兼程!目标——大胤北境,狼山卫所!五日之内,必须抵达集结!延误者,斩!”
“第三:密令潜伏北狄境内所有‘夜枭’!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暗线!我要知道——天狼神宫活祭大典的确切时辰!我要知道——那株‘九叶还阳草’,供奉在神宫何处!守卫几何!我要知道——所有能接近、能破坏、能夺取它的…任何可能!”
安欣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符文壁垒红光隐现,灼痛阵阵。但她眼中的寒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都要坚定。
“第西…”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缓缓移向暖阁角落,那盏孤灯下昏迷的容清竹,和那枚温养着碧绿气息的古玉,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传信给老方…还有…太医院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吊住容先生的命!稳住…那缕魂!”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王疤眼那张因震惊而有些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地:
“告诉北境的兄弟们…”
“他们的将军…回来了。”
“这一次…我们不是去守关。”
“我们是去——”
安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撕裂了静心苑死寂的夜幕:
“——掀了那狗屁狼神的老巢!夺了那救命的草!用狄人的血…给咱们的袍泽…祭旗!”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安欣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那盏孤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王疤眼独眼圆睁,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点燃、沸腾!他看着榻上那个脸色苍白如鬼、气息微弱却眼神如刀的身影,所有的犹豫、恐惧、不忍,都在那“掀了老巢”、“夺了草”、“祭旗”的狂言中,被烧成了灰烬!
一股久违的、属于北境边军的铁血和悍勇,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末将…领命!”王疤眼嘶声咆哮,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决死的亢奋!他猛地抱拳,甲叶铿锵作响,转身就要冲出去!
“等等!”安欣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清晰。
王疤眼脚步一顿。
安欣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北方那沉沉无边的黑暗夜空。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还有…传令狼山卫所…”
“点…烽火!”
“三柱…冲天烽火!给我…烧亮整个北境的夜空!”
“告诉北狄的狼崽子们…”
安欣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聂沃渊…来收债了!”
烽火!
三柱冲天烽火!
那是大胤北境最高级别的战争警报!是决死反击、玉石俱焚的信号!一旦点燃,意味着边关全线进入战争状态,意味着再无转圜余地,意味着…不死不休!
王疤眼的心脏,被这最后的命令狠狠攥紧!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只有燃烧的战意!
“喏!” 一声炸雷般的应诺,王疤眼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撞开暖阁的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暖阁内,重归死寂。
安欣脱力般重重靠回冰冷的床榻,胸口符文灼痛依旧,但她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即将被冲天烽火点燃的…血色黎明。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左胸那两道滚烫的烙印。指尖下,是狂暴的力量,也是冰冷的绝望,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容先生…萧侯爷…”
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等着我…”
“要么…我带草回来…”
“要么…”
安欣闭上眼,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残酷。
“…我带北狄王庭…给你们陪葬!”
窗外,更深露重。遥远的北方天际,一片沉沉的墨色,仿佛巨兽蛰伏,等待着吞噬一切的火焰将其点燃。静心苑,这风暴眼中的孤岛,此刻只剩下一个将军沉重的呼吸,和一个谋士微不可闻的濒死气息,共同在冰冷的空气中…等待着那注定到来的…燎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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