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寝殿里沉得如同古墓。只有安欣刻意放得极其微弱、几近于无的呼吸声，在厚重的锦被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那靛蓝宫装的女官站在榻边，阴影将她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只余下紧抿的薄唇和一双冰冷锐利、毫无波澜的眼睛。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针，一遍遍扫过安欣惨白如纸的面容，干涸在唇角的暗红血痂，以及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胸膛起伏。
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缓慢流淌。安欣闭着眼，精神却高度集中，属于聂沃渊身体里对杀意近乎本能的感知，让她清晰地“看”到那两道冰冷视线在自己颈侧、心口等要害处反复逡巡的轨迹。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等待着雷霆一击或毒蛇吐信。
终于，那女官动了。
不是攻击，而是极其缓慢、无声无息地俯下身。她的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没有带起丝毫气流。一只带着薄茧、冰凉刺骨的手，如同毒蛇出洞，极其精准地搭在了安欣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
冰冷的触感让安欣险些控制不住肌肉的紧绷！她死死压住体内翻腾的毁灭之力，任由那冰冷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脉搏。属于聂沃渊残存的记忆碎片中，瞬间涌出无数种反制、格杀的手段，都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示敌以弱！蛰伏！
那女官的指尖感受着安欣腕间几乎微不可察的脉动，如同死水微澜。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份“虚弱”的深度感到一丝意外。指尖又向下滑了寸许，似乎想探查更深。
安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聂沃渊的身体经过无数战场淬炼，筋骨强健远超常人，即使重伤濒死，其筋骨底子也非寻常病弱可比。这细微的探查，很可能露出破绽！
就在这时——
“咳…咳咳…” 暖阁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寝殿中却异常清晰。是容清竹！
那女官搭在安欣腕间的手指猛地一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暖阁那晃动的珠帘，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冰冷的警告。
暖阁内的咳嗽声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痛苦的喘息。
女官的目光重新落回安欣脸上，冰冷的审视意味更浓。她似乎不再满足于脉象，那只冰冷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阴寒的气息，竟朝着安欣紧闭的双眼点来！
她要试探安欣是否真的昏迷！甚至可能想首接以阴寒之力刺激双目，留下暗伤！
安欣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体内的归墟之力被这近在咫尺的威胁刺激得狂躁起来，胸口碧绿符文与白炽光芒剧烈闪烁，剧痛排山倒海！示敌以弱？再弱下去，眼睛就要废了！
就在那阴寒指尖即将触及安欣眼睑的千钧一发之际——
暖阁珠帘猛地一晃！
一道素白的身影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来！容清竹扶着门框，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胸口剧烈起伏，唇边挂着新的血迹，眼神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焦急。
“住手！”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重伤后的气促，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寝殿，“将军脉象危殆！乃强行引动旧伤、心力交瘁所致！此刻最忌外力惊扰！若再受阴寒之气侵扰心脉，必死无疑！你想担弑杀朝廷重臣、致使陛下痛失臂膀之罪吗？！”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医理权威和诛心之问，瞬间钉住了女官的动作！
女官点向安欣眼睑的手指硬生生停在半空，距离不足一寸！她猛地转头，冰冷的眸子死死盯住容清竹，那眼神如同毒蛇，充满了被冒犯的杀意。“容先生，”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自身难保，还敢妄议御医诊治之法，干涉陛下旨意？”
“咳咳…不敢…” 容清竹扶着门框，身体摇摇欲坠，气息越发微弱，眼神却依旧锐利，“在下…只是尽医者本分…将军伤在归墟源力反噬…非寻常药石可医…更非外力可探…强行施为…只会加速其本源溃散…”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安欣“昏迷”中依旧痛苦蹙起的眉头，“将军若此时殒命…陛下面前…你如何交代？张相…又如何交代？”
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女官心头！她眼中冰冷的杀意瞬间凝滞，随即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和权衡。
寝殿内再次陷入死寂的僵持。只有容清竹粗重的喘息声和安欣微弱的心跳。
女官的目光在安欣惨白的脸和容清竹摇摇欲坠的身体上来回扫视，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那抹阴寒的气息缓缓敛去。
她慢慢首起身，冰冷的视线最后剐了容清竹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骨头里。“容先生好自为之。” 她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将军的安危，自有陛下和御医定夺。你只需…管好自己。”
说完，她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月光。
寝殿内，只剩下安欣和容清竹粗重交织的喘息。
容清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襟。
安欣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刚才那一刻，死亡的气息几乎擦着睫毛掠过！
她挣扎着想坐起查看容清竹，胸口的剧痛和体内翻腾的力量让她再次重重跌回榻上，痛得眼前发黑。
“别…动…” 容清竹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示意安欣躺好。他靠着门框，闭目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她…暂时…不会再用强了…”
“她…是谁的人？” 安欣嘶哑地问，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
“张甫…或是苏芷瑶…” 容清竹闭着眼，声音低沉，“那阴寒指力…有几分‘千机引’的味道…是苏家秘传的…蚀骨阴毒指力…专破内家罡气…伤经脉本源…”
苏芷瑶！又是她！安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刚才…想做什么？”安欣想起那停在眼前寸许的阴寒指尖。
“试探…确认你是否真的濒死…”容清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分析，“或者…留下暗伤…让你即便醒来…也目不能视…神智昏聩…彻底沦为废人…”
好毒的手段！安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苏芷瑶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得毫无价值，死得无声无息！
“那药…‘千机引’？”安欣想起容清竹之前对那碗“圣药”的分析。
“不是…”容清竹微微摇头，“药里是‘蚀心草’…而‘千机引’…是另一种更隐秘、更需近身施为的毒…”他喘息着，“她刚才…指尖的气息…是想将一丝‘千机引’的阴毒…渡入你的眼窍或眉心…一旦成功…无解…”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无形的杀机如同蛛网，层层叠叠地笼罩着他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苏芷瑶的手段，阴毒刁钻，防不胜防！
“王疤眼…的药…”安欣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示敌以弱，必须要有“弱”的资本。那碗蚀心草的药，不能再碰。
“他…会想办法…”容清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发微弱，“将军…记住…示弱…但…心不可弱…”他挣扎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力不从心，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陷入了昏迷。
“容先生！”安欣低呼一声，心急如焚，却动弹不得。胸口的剧痛和体内力量的撕扯让她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
就在这时，寝殿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窗缝中滑了进来，落地无声。
是王疤眼！
他浑身裹在夜行衣中，仅剩的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焦急的光芒。他一眼就看到了榻上气息微弱的安欣和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胸口血迹斑斑的容清竹，独眼瞬间赤红！
“先生！”他低吼一声，就要扑过去。
“别…动他…”安欣嘶哑地阻止，“先…药…”
王疤眼猛地顿住脚步，强行压下满腔的愤怒和担忧。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几步抢到安欣榻前。
“将军！这是老方配的‘固元断续膏’！用三十六味温补药材熬炼，药性中和，能稳住您心脉，暂时压制那股邪力冲撞！老方说了，绝对干净！”他一边飞快地拆开油纸，露出里面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膏体，一边急促地低语，“那帮龟孙子盯得紧！这是属下从狗洞爬进来，换了三班刚才摸到这里的！外面那女魔头刚走，暂时安全！”
安欣闻到那浓郁却纯正的药香，精神微微一振。王疤眼不再多言，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挖出一大块药膏，动作尽量轻柔地涂抹在安欣的胸口。那药膏带着温润的暖意，甫一接触皮肤，便丝丝缕缕地渗入，如同一张温和的网，暂时包裹住了胸口那团狂暴冲撞的毁灭之力。虽然无法根除，但那撕裂般的剧痛确实减轻了几分，翻腾的气血也稍稍平复。
“容先生…”安欣缓了口气，目光急切地看向地上的容清竹。
王疤眼眼中含泪，迅速检查了一下容清竹的脉搏和伤势，声音带着哽咽：“先生是强行催动真气，引动了归墟之力的反噬！外伤还好，内伤…太重了！”他飞快地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这是先生自己配的‘护心丹’，只剩最后一颗了！”他毫不犹豫地撬开容清竹紧闭的牙关，将那颗散发着清冽气息的碧绿丹药塞了进去，又小心地托起容清竹的头，喂了一点随身水囊里的清水。
丹药入喉，容清竹惨白如纸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一些，但气息依旧微弱得如同游丝。
王疤眼将容清竹小心地抱到暖阁的软榻上安顿好，盖好薄被，这才抹了把脸，回到安欣榻前，独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将军！外面传遍了！都说您重伤濒死，聂家军群龙无首！张甫那老狗和李崇焕己经在朝堂上逼陛下下旨，要调走北境最后三万‘铁浮屠’拱卫京畿！说是防备北狄异动，他娘的！这分明是要抽走我聂家军的脊梁骨！”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还有…萧侯府那边…有动静了！”
安欣心头一紧：“萧亿鸿？”
“不是侯爷！”王疤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是…是萧家二爷！萧亿鸿那个不成器的庶出弟弟！今天下午，他…他大摇大摆进了兵部尚书李崇焕的府邸！呆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出来！出来时满面红光！”
萧家二爷？李崇焕？安欣的脑子飞速转动。萧家闭门谢客，萧亿鸿下落不明，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却公然投靠聂家的政敌？是萧家内部出了问题？还是…萧亿鸿布下的暗棋？
“还有…”王疤眼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苏芷瑶那个毒妇！她没在佛堂！属下买通了一个王府倒夜香的婆子，她说…王妃昨天深夜…秘密去了一趟…长秋宫！”
长秋宫！苏贵妃的寝宫！
安欣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战栗窜遍全身！苏家姐妹！内宫与外朝！兵权！聂沃渊的命！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急速收紧！
“将军！我们怎么办？”王疤眼急切地看着安欣，独眼中是孤狼般的决绝，“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拼了这条命，也能把消息送出去！让北境的兄弟们…”
“不…”安欣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涂抹了药膏的手，指向自己枕边。
那里，静静躺着容清竹拼死送来的那卷冰凉滑腻的皮纸。
王疤眼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皮纸拿起，放在安欣勉强能动的手指下。
安欣的手指冰冷而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一点点，撕开了那层薄薄的蜡封。
一张绘制得极其精细、标注着密密麻麻暗记的布防图，在昏暗的烛光下，如同黑暗中的蛛网，缓缓展开。
她的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落在了图上几个用特殊朱砂标记的点位上。
“蛇…己经出洞了…”安欣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冰冷，“现在…该我们…撒网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云鬓裁作青云志(http://www.220book.com/book/S3G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