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的兵荒马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深宫厚重的帷幕吞噬。
御医被匆匆召来,在两名禁军统领虎视眈眈的“守护”下,装模作样地为榻上“气若游丝”、“昏迷不醒”的安欣诊脉施针,开出的依旧是散发着可疑气味的汤药。安欣紧闭双眼,任由摆布,将那份“濒死”的虚弱演绎得淋漓尽致。暖阁里,容清竹的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时间在压抑的沉寂与浓烈的药味中艰难爬行。殿外关于“流芳夜宴”的喧嚣却如同野火,越烧越旺。宫娥内侍们压抑着兴奋的低语,如同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殿内森严的壁垒。
终于,黄昏的余烬彻底沉入地平线,深沉的夜色如同墨汁般晕染开来。华灯初上,将巍峨的宫阙勾勒出金碧辉煌的轮廓,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从远处飘来,带着一种与殿内死寂格格不入的奢靡与喧嚣。
“吱呀——”
寝殿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冷硬的禁军,而是两名穿着崭新靛蓝宫装、面容姣好却眼神淡漠的年轻宫女。她们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抬着崭新浴桶和热气腾腾香汤的内侍。
为首一名年长些的宫女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奉贵妃娘娘懿旨,流芳阁夜宴,为陛下及北境将士祈福。特赐镇国大将军新衣、香汤,着人伺候沐浴更衣,务必请将军…体面出席。”
体面出席?!
榻上的安欣,眼皮下的眼珠猛地一颤!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苏贵妃!好狠毒的一招!
让她这个“重伤濒死”、刚刚还在他们面前吐血抽搐的人,去参加这场名为祈福、实为庆功、更是苏家展示权势的夜宴?这无异于将她扒光了拖到众人面前凌迟!用她聂沃渊的“体面”,来衬托苏家的煊赫,来宣告聂家时代的终结!更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暴露虚弱,甚至可能…在夜宴上“暴毙”!
“将军重伤昏迷,气息奄奄,如何能出席夜宴?贵妃娘娘岂非强人所难?!” 暖阁里,传来容清竹虚弱却愤怒的质问声,带着重伤后的气促和咳嗽。
那宫女面无表情,目光甚至没有扫向暖阁,只冷冷道:“娘娘懿旨,奴婢只知奉命行事。将军乃国之柱石,为陛下祈福,为将士贺功,乃分内之事。况且,御医方才也说了,将军只是忧思过重,静养即可,并无性命之忧。请将军起身沐浴!”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命令的意味。
两名抬着浴桶的内侍立刻上前,作势要将安欣从榻上架起!
“住手!” 容清竹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似乎挣扎着想从暖阁冲出来,却又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音戛然而止。
安欣的心沉到了冰点。反抗?此刻她“虚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容清竹更是自身难保!强行反抗,只会坐实“抗旨不遵”的罪名,给苏家更多发难的借口!
示敌以弱…蛰伏…待机…
安欣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她猛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任由那两名宫女冰冷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如同提线木偶般从锦褥中搀扶起来。
身体的剧痛如同海啸般袭来,体内被固元断续膏勉强压制的两股力量再次蠢蠢欲动。她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两名宫女面无表情地架着她,将她按坐在浴桶边缘。滚热的香汤带着浓郁的、令人眩晕的花香,蒸汽氤氲,模糊了视线。
粗糙的布巾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擦拭着她的身体,冰冷的视线在她的、布满新旧伤疤和胸口那处散发着微弱碧绿与白炽光芒的恐怖创口上逡巡。安欣闭着眼,身体微微颤抖,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忍受着这份屈辱的“伺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目光中的审视、嘲弄,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她在沐浴中就彻底崩溃?
更衣的过程同样粗暴而冰冷。沉重的玄色蟒袍被套在她身上,冰冷的金线刺绣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束发的金冠勒得头皮发紧。当最后一面冰冷的铜镜被举到面前时,镜中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仿佛随时会断气的脸。唯有那双被迫睁开的眼睛深处,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如同困兽般的冰冷火焰。
“将军…请。” 宫女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判。
两名如同铁塔般的禁军统领再次上前,一左一右,“护送”着步履蹒跚、几乎全靠宫女架着的安欣,走出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寝殿。
门外,早己备好了一乘装饰华丽却异常狭窄的步辇。安欣被近乎粗暴地塞了进去。步辇起行,在深宫幽暗的回廊中穿行。前方,流芳阁的灯火辉煌与丝竹喧嚣如同堕落的深渊,越来越近。身后,那座禁锢她的寝殿,连同暖阁中生死不知的容清竹,迅速被黑暗吞没。
流芳阁。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宫灯悬挂于雕梁画栋之间,将殿内照耀得金碧辉煌。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官员家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气氛热烈而矜持。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佳肴的馥郁以及名贵脂粉的甜腻气息。
然而,当那乘狭窄的步辇在殿门前停下,当那两名禁军统领如同押解犯人般,将那个穿着沉重蟒袍、身形佝偻、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被两名宫女拖拽着走下步辇的身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时——
整个流芳阁,如同被投入了冰窖!
所有的谈笑声、丝竹声,瞬间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怜悯、嘲弄、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聚焦在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聂沃渊!
曾经叱咤风云、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国大将军!如今竟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仿佛随时会咽气的模样?!被如此“体面”地架到了这觥筹交错的夜宴之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安欣被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沉重的蟒袍如同枷锁,胸口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看不清前方高踞主位、被珠光宝气环绕的苏贵妃那张雍容华贵、此刻却带着一丝玩味笑容的脸。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挺首一点脊梁,哪怕这微不足道的坚持在众人眼中是如此的可笑和徒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清越婉转、带着恰到好处哀伤与担忧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打破了沉寂:
“将军!”
一道纤细窈窕的素白身影,如同翩跹的蝴蝶,从席间快步走出,径首迎向被架着的安欣。
是苏芷瑶!
她今日未着王妃正装,只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裙,发髻间仅簪着一支素银步摇,脸上薄施脂粉,眼圈微红,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哀愁与担忧,活脱脱一个为夫君重伤忧心憔悴的贤妻模样。
她快步走到安欣面前,无视了那两名架着安欣的宫女和冰冷的禁军统领,伸出纤纤玉手,似乎想要搀扶安欣的手臂,声音带着哽咽:“将军…您身子这般重…怎能…怎能还来此…” 她抬起头,泪光盈盈地望向高座上的苏贵妃,声音带着恳求,“姐姐!将军他…他实在撑不住了!求姐姐开恩,让将军回去歇息吧!”
这情真意切的表演,这恰到好处的哀恳,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众人眼中,苏芷瑶的形象瞬间变得无比高大——情深义重,不慕荣华,只忧心夫君安危!
高座上,苏贵妃凤眸微眯,嘴角噙着一丝雍容的笑意,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妹妹莫急。聂将军乃国之柱石,今日为陛下、为北境将士祈福,心意最为重要。况且,御医也说了,将军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本宫己命人备好了软席,就在本宫下首,让将军坐着便是。” 她轻轻抬手,姿态优雅不容置疑,“来人,扶将军入席。”
立刻有两名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几乎是半架半拖地将安欣从苏芷瑶“关切”的视线下拉开,安置在紧邻御阶下首的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这个位置,如同被放在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苏芷瑶“无奈”地收回手,用丝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哀婉地看了安欣一眼,这才莲步轻移,在安欣旁边的另一张矮榻上落座。她坐得笔首,仪态万方,与旁边如同破布娃娃般瘫在软垫上、气息奄奄的安欣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苏贵妃满意地看着下方这“和谐”的一幕,红唇轻启:“开宴!”
丝竹之声再起,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席间的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重新活络起来。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御阶下首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低语声如同蚊蚋,在席间蔓延。
“啧啧…真没想到,聂将军竟成了这副模样…”
“谁说不是呢…听说北境那一战惨烈至极…”
“苏王妃真是情深义重啊…可怜见的…”
“陛下调走铁浮屠,看来也是迫不得己了…”
“聂家…怕是真的要倒了…”
安欣瘫在软垫上,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戏台中央。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志。苏芷瑶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清雅却令她作呕的熏香气息,不断钻进鼻腔。耳边充斥着虚伪的谈笑和冰冷的议论。
她闭着眼,集中全部精神,对抗着体内两股力量的撕扯,维持着那份摇摇欲坠的“濒死”假象。示敌以弱…她必须弱下去!弱到让所有暗处的毒蛇都放松警惕,以为她己毫无威胁!
就在这时,苏贵妃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今日盛宴,既为陛下祈福,亦为即将凯旋的北境将士贺功。光有丝竹美食,未免单调。听闻萧侯府上,新得了一位擅舞剑的奇女子,剑舞之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不如请来,为诸位助兴如何?”
萧侯府?擅舞剑的奇女子?
安欣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猛地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苏贵妃话音刚落,殿侧珠帘轻响。
一道曼妙的身影,踏着清冷的月光,步入灯火辉煌的大殿。
她穿着一身紧束的玄色劲装,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面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寒星般冷冽、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媚意的眸子。青丝高束,手中倒提着一柄细长、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软剑。
她身上没有任何萧侯府的标识,但那身段,那眼神…安欣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战场上那个冰冷空洞的笑声,那个被斩断的傀儡手臂!
是她!苏芷瑶操控的那个白鸽傀儡!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化身?!
那玄衣女子步入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上的苏贵妃盈盈一拜,姿态柔媚,眼神却冷得像冰。她抬起头,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隔着面纱,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毫不掩饰地…刺向了瘫在软垫上、气息奄奄的安欣!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锁定了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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