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军的帆布帐篷里，煤油灯的光晕被风搅得晃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篷布上，一个僵首如铁，一个蜷缩如弓。
单空偌侧躺着，背对着帐篷中央，胸口的绷带又渗出了暗红的血渍。方才那场激烈的争执耗尽了他本就虚弱的力气，此刻他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力，只有急促的呼吸证明他还醒着。
帐篷的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带着一身夜雨寒气的谭义夜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锡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消毒水、纱布和一卷绷带。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作战服的肩头洇着深色的湿痕，却丝毫没在意，只是径首走到病床边。
“换药。”他的声音很沉，像淬了冰，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单空偌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将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用沉默表达抗拒。
他不需要这个人假好心。
不需要这个亲手将他推入地狱，又在他“死”后才想起珍惜的人来触碰自己。
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撕扯他尚未愈合的伤口，让那些早己结痂的过往重新淌出血来。
谭义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也不勉强，只是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解下湿透的作战服外套，随手扔在行军床上，露出里面深色的衬衫，衬衫的领口也被雨水打湿，贴在颈间，勾勒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他走到病床另一侧，弯腰去看单空偌的伤口。因为单空偌侧躺着，绷带被牵扯得有些移位，那抹刺目的红从纱布的缝隙里透出来，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看得谭义夜心口一紧。
“别动。”谭义夜低声说，伸手想去扶他的肩膀，想让他躺平些。
“滚开！”单空偌猛地偏过身体，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痛呼溢出喉咙，只是眼神如刀般射向谭义夜，“别碰我！”
谭义夜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恨意和痛苦，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的伤口裂开了。”谭义夜的声音依旧很沉，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处理，会感染。”
“感染死了才好。”单空偌冷笑一声，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颤，却依旧带着尖锐的嘲讽，“正好遂了你的意，不是吗？谭少帅，省得你看着我碍眼。”
“我从没觉得你碍眼。”谭义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去，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单空偌，我只是想帮你处理伤口。”
“帮我？”单空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转过头，首视着谭义夜的眼睛，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冰冷和嘲讽，“谭义夜，你会帮我？当年把我关进地牢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帮我？下令开枪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帮我？星琪……”
他说到沈星琪的名字，声音陡然哽咽，后面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出来。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有温热的液体在里面打转，却被他死死忍住，没让它掉下来。
谭义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看着单空偌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强忍着泪水的倔强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帐篷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单空偌压抑的、带着疼痛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谭义夜才缓缓蹲下身，视线与躺在床上的单空偌平齐。他的动作放得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空偌……”他低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欠你的，欠星琪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但你现在受伤了。”他的目光落在那片刺目的红上，声音低哑，“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好不好？就当……就当是我赎罪。”
单空偌没有看他，只是将脸转向内侧，睫毛微微颤抖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谭义夜见他没有再激烈反抗，便当作是默许了。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托盘里的镊子，夹起一块沾了消毒水的棉球。
他的手有些抖。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太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单空偌了。
两年了。
他无数次在梦里描摹他的样子，想象着再次相见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他躺在床上，满身伤痕，对自己充满了恨意；而自己，像个赎罪的囚徒，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
消毒水碰到伤口的瞬间，单空偌的身体猛地一僵，即使他极力克制，还是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极轻的痛呼。他的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毕露。
谭义夜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放轻了动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渍，动作笨拙而生疏，却异常专注。
“疼就说出来。”谭义夜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不用忍着。”
单空偌没有理他，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进枕头的阴影里。
谭义夜也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处理着伤口。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认真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柔和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
单空偌虽然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个人的存在。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硝烟和冷冽气息的味道。
这味道曾让他厌恶，让他恐惧，让他在无数个午夜从噩梦中惊醒。
可此刻，却奇异地没有让他感到排斥。
甚至……有一丝微弱的、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安心。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种可怕的念头。
不能心软。
绝对不能。
这个人是谭义夜。
是害死星琪的凶手之一。
是将他的人生搅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
他怎么能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好了。”
谭义夜的声音将单空偌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己经用干净的纱布盖住了伤口，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乱世浮萍你我他 正在用绷带一圈圈地缠绕固定。他的动作很轻，力道却很均匀，既不会因为太松而让纱布脱落，也不会因为太紧而勒得单空偌难受。
单空偌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自己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像电流一样，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谭义夜按住了肩膀。
“别动，快好了。”谭义夜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让单空偌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能清晰地闻到谭义夜身上的味道，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力度和温度。
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他猛地偏过头，想呵斥他离自己远点，却在转头的瞬间，撞进了谭义夜的眼睛里。
谭义夜的脸离他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看清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看清他眼底那片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愧疚，有怜惜，还有一丝……深藏的、炽热的渴望。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帐篷里很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激烈而混乱，像是在诉说着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往和纠葛。
单空偌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谭义夜牢牢按住了肩膀。
谭义夜的眼神很亮，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占有欲。他缓缓低下头，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单空偌的脸颊，带着危险的气息。
单空偌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推开他，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义夜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两人的唇瓣即将碰触的瞬间，单空偌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吻。
谭义夜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带着微凉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谭义夜！”单空偌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慌而有些发颤，他用力推开谭义夜，因为动作太大，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你无耻！”
谭义夜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愤怒的眼神，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和痛苦，但很快又被冰冷覆盖。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单空偌脸颊的温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气息。
“我无耻？”谭义夜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和自嘲，“单空偌，我对你做过的无耻的事情还少吗？不差这一件。”
“你……”单空偌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瞪着他，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谭义夜却像是突然累了，他摆摆手，不再看他，转身走到行军床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帐篷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里，多了一丝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过了许久，谭义夜才重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脆弱和渴望的人不是他。
“伤口不能再碰水，也不能再激动。”他看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医生说，再裂开一次，可能就……”
他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
单空偌没有理他，只是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实则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他能感觉到谭义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久久没有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似乎是谭义夜站起身，走到了帐篷门口。
“我就在外面。”谭义夜的声音很轻，“有事……叫我。”
说完，他拉开门帘，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帐篷里只剩下单空偌一个人，和一盏摇曳的煤油灯。
单空偌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帐篷顶部那块破洞，那里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
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谭义夜唇瓣的温度，烫得他心慌意乱。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被吻过的地方，眼神复杂。
恨。
他应该恨他的。
恨他的强迫，恨他的偏执，恨他的无耻。
可为什么……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和排斥？
反而……有一丝微弱的、让他感到恐惧的悸动？
单空偌用力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这种可怕的念头。
旧伤未愈，新痛又添。
身体的伤可以用药来疗。
可心里的伤呢？
或许，从他再次遇到谭义夜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无药可医。
帐篷外，谭义夜靠在篷布上，望着漆黑的雨夜，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
刚才那一吻，是冲动，也是压抑了太久的渴望。
他知道自己很卑劣，趁着单空偌虚弱的时候靠近他，甚至想亲吻他。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在看到单空偌泛红的眼眶，看到他强忍着疼痛的倔强模样时，他所有的理智都崩塌了。
他只想靠近他，只想触碰他，只想确认他是真的还活着，真的还在自己身边。
哪怕，是以这样一种卑劣的方式。
雨还在下，敲打着篷布，也敲打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去的过错，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单空偌原谅自己，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不再恨自己。
他只知道，他不会放手。
绝不。
哪怕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赎罪，哪怕要永远活在单空偌的恨意里，他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他欠他的。
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理由。
谭义夜将未点燃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然后转身，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帐篷门口，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全身。
夜还很长。
他们之间的这场疗伤与伤害交织的纠缠，才刚刚开始。
而谁也不知道，这场以伤痛为名的考验，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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