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第七天，老天爷似乎决意要将他们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榨干。
午后时分，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像被人用墨汁泼过，迅速铺满了整个天空。没等他们找到合适的歇脚处，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网，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快！前面有个山洞！”副官的声音在暴雨中几乎要被淹没，他指着不远处山腰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庆幸。
谭义夜当机立断：“所有人，进洞避雨！”
士兵们早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狼狈不堪，听到命令，立刻争先恐后地朝着山洞跑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头盔和衣领往下灌，冻得人牙关打颤，脚下的山路泥泞湿滑，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谭义夜翻身下马，一把扶住差点滑倒的单空偌。
单空偌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毫无血色。连日的奔波加上伤口发炎，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这场暴雨更是让他发起了低烧，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几乎是靠意志力在支撑着。
“能走吗？”谭义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温热的气息喷在单空偌的耳边，在这冰冷的雨幕中，竟带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单空偌点了点头，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谭义夜握得更紧了些。
“我扶你。”谭义夜的语气不容置疑，半扶半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洞走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单空偌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谭义夜身上的力量和温度，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感受到他刻意放缓的脚步。
心里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掌心传来的温度，悄悄地松动了。
***山洞不算太深，但足够容纳下他们这几十号人。洞口狭窄，里面却还算宽敞，只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树叶的气息，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石和枯草。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找来一些干燥的树枝和枯草，很快就升起了一堆火。跳跃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每个人疲惫不堪的脸。
谭义夜将单空偌安置在山洞最深处一块相对平坦干燥的岩石上，脱下自己身上早己湿透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单空偌身上。
军大衣上还带着谭义夜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将单空偌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隔绝了洞外的寒意和风雨声。
“把湿衣服脱下来，烘干。”谭义夜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显得格外清晰，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单空偌放在一旁的湿衬衫，走到篝火边烘烤。
单空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对上谭义夜不容置疑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解开腰带，将湿透的外套和长裤脱下来，只留下里面贴身的衣物，然后用谭义夜的军大衣紧紧裹住自己，蜷缩在岩石上，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夹杂着暴雨猛烈地撞击着洞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野兽在嘶吼。洞内却异常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士兵们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
谭义夜将烘干的衬衫递给他，然后又拿起自己的衣服在火边烘烤。火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得他眼底的疲惫和坚毅都格外清晰。他左臂的伤口因为淋雨又开始渗血，染红了包扎的绷带，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烤着衣服，偶尔抬眼看向单空偌的方向，确认他没有事。
单空偌默默地穿上烘干的衬衫，温暖的布料贴在皮肤上，驱散了一些寒意，却驱不散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悸动。他看着谭义夜忙碌的背影，看着他手臂上那片刺目的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些不舒服。
“你的伤……”单空偌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谭义夜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却带着一丝暖意：“没事，老伤了，习惯了。”
单空偌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篝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的军大衣。
这是他们逃亡以来，第一次有这样平静的时刻。没有追兵，没有战斗，只有彼此的呼吸和跳动的火焰。
***雨一首下到傍晚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山洞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即使有篝火，也抵挡不住从洞外渗透进来的寒气。
单空偌本就发着低烧，被这寒气一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开始微微打颤。他下意识地将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些，却还是觉得那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靠近，然后身上一沉，多了一条毯子。他睁开眼，看到谭义夜正坐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毯子盖在了他身上。
“冷？”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单空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茫。
谭义夜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颊和迷茫的眼神，眉头微微蹙起。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放在了单空偌的额头上。
滚烫的温度让他心里一紧。
“还在发烧。”谭义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这样下去不行，会冻坏的。”
他想了想，脱下自己身上刚刚烘干的外套，然后在单空偌身边躺下，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用外套将两人一起裹了起来。
“这样会暖和点。”谭义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单空偌的身体瞬间僵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谭义夜身上的温度，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感受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和淡淡血腥的味道。
“你……”单空偌想推开他，却被谭义夜按住了肩膀。
“别动。”谭义夜的声音很沉，“你在发烧，需要保暖。这是命令。”
他用了“命令”两个字，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乱世浮萍你我他 却没有以往的强硬和压迫感，反而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单空偌的挣扎瞬间就卸了力。他能感觉到谭义夜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让他暖和起来。而且，被他这样抱着，确实很暖和，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他僵硬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着，被同一件外套裹着，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和温度。山洞里很安静，只有洞外的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声，还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谭义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单空偌诉说：
“你知道吗……你‘死’的那两年，我过得很不好。”
单空偌的身体微微一僵，没有说话，只是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我总觉得你没死。”谭义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派人到处找你，把临江城翻了个底朝天，把平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搜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你。”
“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被一个死人迷住了心窍。”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或许吧，我是疯了。”
“我开始酗酒，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只有在醉梦里，才能看到你。看到你刚回国时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西装，站在码头，眼神干净又疏离。看到你在雪夜里为我包扎伤口的样子，专注又笨拙。看到你在刑场上……倒下去的样子。”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浓的痛苦和悔恨。
“我恨你。”谭义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和委屈，“我恨你为什么要骗我，恨你为什么要假死，恨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可我更恨我自己。”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相信你，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把你关进地牢，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你，还差点……亲手杀了你。”
“星琪死的时候，把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我了。”谭义夜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她说，让我找到你，保护你。可我找了你两年，都没能找到你。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还有一丝后怕，“首到在战场上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觉得……我这两年的煎熬，都值了。”
单空偌静静地听着，眼眶不知不觉就了。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着的枯草上，悄无声息。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谭义夜也承受了这么多。
原来，他的“死亡”，也给这个人带来了这么多痛苦。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挣扎，在煎熬。
心里那道坚固的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塌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谭义夜。
黑暗中，他看不清谭义夜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眼底的痛苦和悔恨，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单空偌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放在了谭义夜的胸口，感受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也……不好过。”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南方养伤的日子，每天都活在噩梦里。梦见地牢里的鞭子，梦见刑场上的枪声，梦见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鼓起勇气：“梦见星琪……”
“我恨过你。”单空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恨你把我关起来，恨你不信任我，恨你……让星琪为我们牺牲。”
“可我也……”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也……想过你。”
谭义夜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黑暗中，他似乎能看到单空偌眼底闪烁的泪光。
“空偌……”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恳求，还有一丝不敢置信。
单空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这个拥抱很轻，很克制，却带着千言万语，带着积压了太久的痛苦、悔恨、思念和爱恋。
谭义夜愣了几秒，随即猛地回抱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将这两年失去的时光都弥补回来，像是要确认这个拥抱是真实的，不是梦。
滚烫的泪水从谭义夜的眼角滑落，滴在单空偌的头发上，带着灼热的温度。
“对不起……空偌……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呢喃着，声音哽咽，充满了悔恨和珍惜。
单空偌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的颤抖和泪水，感受着他胸口的温度和心跳。泪水，也在不知不觉中，浸湿了他的衣襟。
洞外的雨还在下，洞内的篝火还在跳动。
两个饱经沧桑的人，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在这个冰冷的雨夜中，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将最真实的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了彼此面前。
他们的过去充满了痛苦和伤害，他们的未来布满了荆棘和未知。
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
这就够了。
谭义夜低下头，在单空偌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带着泪水的温度，带着悔恨的重量，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单空偌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推开他，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或许，他们的故事，真的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即使前路依旧坎坷，即使未来依旧迷茫。
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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