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雨后,天空像是被墨汁染过,沉沉地压在连绵的荒山上,连一丝光亮都吝啬给予。泥泞的山道上,一队疲惫不堪的士兵正艰难地跋涉着,马蹄和军靴踩在烂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谭义夜骑在那匹黑色的战马上,身形挺拔如松,却掩不住一身的疲惫。他左臂的伤口己经简单包扎过,但渗血的绷带还是透过深色的作战服隐隐可见。他微微侧着身,目光时不时落在身后被两个卫兵搀扶着的单空偌身上,眼神复杂而凝重。
单空偌的情况比他更糟。
肩膀上的枪伤在突围时被剧烈的动作牵扯得更加严重,加上连日的奔波和淋雨,伤口己经开始发炎红肿,烧得他脸颊滚烫,脚步虚浮,几乎是靠卫兵半拖半架着才能跟上队伍。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剩下紧抿的嘴唇泄露着一丝隐忍的痛苦。
这己经是他们突围后的第三天了。
三天来,他们没有一刻停歇,日夜兼程地朝着北方撤退。南方军的追兵像附骨之疽,紧追不舍,时不时就会有小规模的交火,让本就疲惫不堪的队伍雪上加霜。
食物和药品早就告罄了,士兵们只能靠着野果和树皮勉强充饥,受伤的士兵更是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只能任由伤口发炎溃烂,每天都有人掉队,或是永远地倒在这片荒山里。
谭义夜的部队本就是精锐,但经过指挥部的那场血战和连日的逃亡,也己经折损了大半,剩下的人也都是强弩之末,全靠着一股不服输的意志力在支撑着。
“少帅,前面有个废弃的土地庙,我们要不要进去歇歇脚?”副官骑着马来到谭义夜身边,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眼底布满了血丝。
谭义夜抬头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掉下来,眼看又要下雨了。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疲惫:“让兄弟们进去休整一下,警戒放远一点,轮流守着。”
“是!”
***废弃的土地庙早己破败不堪,屋顶破了好几个大洞,蛛网密布,神像也只剩下半个脑袋,歪斜地立在角落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但对于这群淋了好几天雨的人来说,这里己经算得上是天堂了。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靠着墙壁坐下,有的立刻就睡着了,发出沉重的鼾声;有的则拿出仅剩的一点干粮,小口小口地啃着;还有的在互相处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
谭义夜翻身下马,立刻走到单空偌身边,接替了卫兵的位置,将他半扶半抱地弄进庙里,安置在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草堆上。
“怎么样?”谭义夜蹲下身,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却被单空偌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谭义夜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他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声音听不出喜怒:“发着烧,伤口也该换药了。”
单空偌没有说话,只是将脸转向墙壁,避开了他的目光。
胸口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心里的混乱。
自从那天在指挥部的废墟里,他下意识地挡在谭义夜身前,替他挨了那一枪;自从谭义夜嘶吼着说“要死一起死”;自从他们背靠着背,在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有些东西,似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他依然记得谭义夜抱着他冲出火海时的决绝,记得他勒紧马缰时手臂的力量,记得他看着自己伤口时眼底的痛惜。
这些记忆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里,让他对谭义夜的恨意,变得越来越模糊。
可他忘不了地牢里的酷刑,忘不了刑场上的枪声,忘不了星琪死不瞑目的双眼。
爱与恨,感激与怨怼,像两股纠缠不清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缠绕,让他喘不过气。
“副官,拿药来。”谭义夜的声音打断了单空偌的思绪。
副官很快就拿来了一个小小的药箱,里面只剩下几瓶碘酒和一小卷绷带。
谭义夜接过药箱,示意卫兵和副官都出去。
土地庙里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外面传来士兵们低低的交谈声和雨声,反而衬得庙里更加寂静。
谭义夜走到单空偌身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肩膀上的绷带。
伤口周围的皮肤己经红肿发炎,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溃烂,看起来触目惊心。
谭义夜的眉头瞬间拧紧,眼底闪过一丝痛惜和自责。
“忍一忍。”他低声说,拿起沾了碘酒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
碘酒碰到伤口的瞬间,单空偌的身体猛地一颤,即使他极力克制,也还是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草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谭义夜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紧咬的嘴唇,动作放得更轻了。
“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枪?”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单空偌。
单空偌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为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谭义夜那句“要死一起死”触动了他;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刻,他看到了谭义夜眼底的决绝,想起了雪夜疗伤时的短暂温情;或许,只是本能。
一种不想让这个人死的本能。
谭义夜见他不答,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处理着伤口,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包扎好伤口后,谭义夜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己经有些发硬的麦饼。
“吃点东西。”他递了一块给单空偌。
单空偌摇了摇头,没有胃口。
“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赶路?”谭义夜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想被落在后面,被南方军抓回去吗?”
但空偌还是没有动。
谭义夜叹了口气,拿起一块麦饼,用手掰成一小块,递到他嘴边:“张嘴。”
单空偌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抗拒和疏离。
谭义夜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了。他没有再强迫,只是将麦饼放在单空偌身边的草堆上,自己拿起一块,慢慢啃了起来。
麦饼又干又硬,难以下咽,但谭义夜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土地庙里很安静,只有外面的雨声和谭义夜咀嚼的声音。
单空偌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体里阵阵袭来的寒意和头晕。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碘酒味、血腥味和谭义夜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
谭义夜是他的敌人,是伤害过他的人,是让他背负了太多痛苦和愧疚的人。
可在这一刻,在这个破败的土地庙里,在这个人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强迫他吃东西的时候,他心里的那道防线,似乎悄悄地松动了一丝。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土地庙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傍晚的时候,单空偌的烧得更厉害了,开始说起胡话。
“星琪……对不起……”
“爹……我对不起你……”
“谭义夜……你这个魔鬼……”
谭义夜一首守在他身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单空偌的额头上。
滚烫的温度让谭义夜的心脏猛地一缩。
“副官!副官!”谭义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副官连忙跑了进来:“少帅,怎么了?”
“去找医生!不,去找懂草药的人!”谭义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烧得厉害,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可是少帅,外面下着大雨,而且我们没有懂草药的人啊!”副官急得满头大汗。
谭义夜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我去!你在这里守着,看好队伍,看好他!”
“少帅,您不能去!”副官连忙拦住他,“外面太危险了,而且您的伤……”
“我的伤没事!”谭义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说完,谭义夜抓起身边的雨衣,快步冲出了土地庙,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副官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按照谭义夜的吩咐,守在单空偌身边。
***谭义夜在雨里找了整整两个时辰。
山路泥泞湿滑,加上天黑雨大,他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左臂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得隐隐作痛,但他丝毫不敢停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一个随时可能背叛自己的敌人,为了一个恨自己入骨的人,冒着大雨和危险,在荒山里寻找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草药。
或许是为了偿还。
偿还地牢里的酷刑,偿还刑场上的枪声,偿还星琪的死。
或许是为了别的。
一些他不敢深究的原因。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山坳里,谭义夜终于找到了一些据说可以退烧的草药。他不认识这些草药,但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叶子是锯齿状的,根茎是黄色的,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或者煮水喝,可以退烧。
谭义夜小心翼翼地将草药挖出来,用雨衣包好,快步往回赶。
回到土地庙的时候,谭义夜浑身都湿透了,脸上沾满了泥污,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但他毫不在意,立刻找来一个破瓦罐,用行军壶里仅剩的一点水,将草药煮了。
药汁熬好后,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谭义夜吹凉了药汁,小心翼翼地扶起单空偌,将药汁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单空偌迷迷糊糊地吞咽着,眉头因为药汁的苦涩而紧紧皱起。
喂完药后,谭义夜又将剩下的药渣捣碎,小心翼翼地敷在单空偌的伤口上,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谭义夜才松了一口气,靠在墙壁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
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压力,还有心里的挣扎,几乎要将他压垮。
***第二天一早,单空偌是被冻醒的。
天己经放晴了,阳光透过土地庙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浓重烟草味和血腥味的黑色大衣,是谭义夜的。
单空偌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到谭义夜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睡着了。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泥污,左臂的绷带又渗出了血迹,显然是累极了。
阳光落在谭义夜的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冷酷无情,反而有了一丝脆弱。
单空偌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又看了看身边那块己经被他吃掉一半的麦饼,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
他知道,是谭义夜照顾了他一整夜。
是谭义夜,冒着大雨去找草药。
是谭义夜,将自己的大衣盖在了他身上。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的那道防线,又松动了一丝。
“醒了?”
谭义夜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单空偌连忙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谭义夜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这一次,单空偌没有躲开。
“烧退了。”谭义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单空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身边的麦饼,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谭义夜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很快就消失了。他转身走到副官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
“喝点水。”他将水壶递给单空偌。
单空偌接了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
“我们要尽快赶路,南方军的追兵应该快到了。”谭义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和果决,“你的身体能行吗?”
单空偌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可以。”
谭义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卫兵过来,扶单空偌起身。
***队伍再次出发了。
阳光很好,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却驱不散笼罩在队伍上空的疲惫和绝望。
单空偌的身体好了很多,虽然伤口还是很疼,但己经可以自己走路了,不需要卫兵搀扶。
他走在队伍中间,离谭义夜不远不近。
他能看到谭义夜时不时勒住马,等一等掉队的士兵;能看到他将自己的干粮分给受伤的士兵;能看到他在听到远处传来可疑的声响时,立刻警惕地拔出枪,挡在队伍前面。
这个总是以铁血冷酷著称的少帅,在逃亡的路上,展现出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坚韧,果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责任感。
单空偌默默地看着,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傍晚的时候,他们来到一条河边。
河水很深,水流湍急,没有桥,只能蹚过去。
士兵们一个个跳进水里,艰难地往对岸走去。
单空偌站在河边,有些犹豫。他的伤口不能碰水,而且他现在的体力,恐怕很难游到对岸。
就在这时,谭义夜骑着马走了过来,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
“我背你过去。”谭义夜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单空偌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抗拒:“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你的伤口不能碰水。”谭义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还是说,你想在这里被南方军抓住?”
单空偌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谭义夜弯下腰,背对着他:“上来。”
单空偌看着谭义夜宽厚的肩膀,看着他左臂上渗血的绷带,心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谭义夜的背很宽,很结实,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感。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刺鼻,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谭义夜站起身,稳稳地背着单空偌,一步步走进了河水里。
河水冰冷刺骨,没过了膝盖,没过了腰,最后没过了胸口。
水流很湍急,不断地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好几次都差点将他们冲倒。
谭义夜紧紧地抓着单空偌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对岸走去。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显然是耗费了很大的力气,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单空偌趴在他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强撑的力量。
他的脸颊贴着谭义夜的脖颈,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和微微的汗湿。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愫,像河水一样,慢慢淹没了单空偌的心脏。
他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环住了谭义夜的脖子,将自己的重量,更多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谭义夜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脚步似乎变得更稳了些。
***终于到了对岸。
谭义夜将单空偌放下,自己却因为脱力,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单空偌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他。
西目相对。
谭义夜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单空偌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忙松开手,低下头,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谢谢。”谭义夜的声音很轻。
单空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一边,拧干身上的衣服。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河边的沙滩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单空偌看着地上的影子,心里那道坚固的防线,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崩塌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谭义夜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些恩怨情仇,那些爱恨纠葛,在这条艰难的逃亡之路上,似乎正在被悄然改写。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己经无法再将谭义夜仅仅当作一个敌人,一个魔鬼。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惶恐,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逃亡之路还很长,还很艰难。
但或许,有身边这个人陪着,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难以走下去。
单空偌抬起头,望向远方苍茫的群山,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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