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山岗上，给枯黄的草叶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风雨，也即将面对更汹涌的浪潮。
单空偌站在山岗的最高处，望着远方蜿蜒向北的路。那条路隐没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像一条蛰伏的巨蟒，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谭义夜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北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再往前走五十里，就是平州地界了。过了平州，就离北平不远了。”
单空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路。
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合眼。谭义夜那句“跟我走”，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想了很多。
想起了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想起了单家银行被查封时的狼狈，想起了在南方养伤时的艰难，想起了组织赋予他的使命。
那些都是他不能放弃的东西，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信念。
可他也想起了谭义夜。
想起了雪夜里他笨拙的照顾，想起了黑风口刑场上那枚救命的钥匙，想起了指挥部废墟里背靠背的决绝，想起了山洞里那个带着泪水的吻，想起了他左臂上那道为掩护自己而留下的伤疤。
还有他刚刚伸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宽大而温暖，指腹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手背上还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那是一只曾经带给过他无尽痛苦的手，也是一只在危难时刻救过他性命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北平的水太深，进去了，可能就再也身不由己了。你父亲的冤屈，你在南方的任务，都可能……”
“我跟你走。”
单空偌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所有的犹豫和挣扎。
谭义夜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难以掩饰的狂喜，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瞬间照亮了他连日来阴郁的脸庞。
“你……”
“我说，我跟你走。”单空偌再次重复道，这一次，他转过头，迎上谭义夜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冷漠和疏离，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去北平。”
谭义夜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阳光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的光芒格外明亮，像两颗闪烁的星辰。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伸出手，和昨天在雨中一样，掌心向上，带着一丝期待，也带着一丝忐忑。
单空偌看着他伸出的手，看着他手背上那道清晰的伤疤，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想起第一次在临江的饭店见到谭义夜，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军阀少帅，眼神锐利，气场强大，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他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他想起在平州的地牢里，这只手曾经毫不留情地挥下鞭子，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他也想起在逃亡的路上，这只手曾经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曾经在他高烧昏迷时紧紧地握住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这只手，承载了他们之间太多的恩怨情仇，太多的痛苦与温暖。
单空偌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谭义夜掌心的那一刻，两人都不由得一颤。
谭义夜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他紧紧地握住了单空偌的手，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仿佛握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也不会放开。
单空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量，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到他压抑不住的激动。
阳光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谢谢你。”谭义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单空偌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而明朗：“我不是为了你。”
谭义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
无论单空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查明父亲的冤屈，是为了完成南方的任务，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都不在乎。
他只知道，单空偌选择了和他一起走。
这就够了。
***队伍再次出发的时候，阳光己经变得温暖起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单空偌骑着踏雪，与谭义夜并排而行，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两人之间没有太多的话语，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悄然滋生，像春日里悄悄发芽的藤蔓，缠绕在彼此心间。
士兵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变化，看他们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探究和警惕，多了几分了然和……祝福？
单空偌对此有些不自在，却没有刻意回避。
他知道，从他握住谭义夜的手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己经不一样了。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自己完全置于旁观者的位置，冷眼旁观谭义夜的挣扎和北方的乱局。
他己经被卷入了这场漩涡，无法置身事外。
“平州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单空偌看着前方的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平州是通往北平的咽喉要道，现在由谭义夜的二哥谭义辉驻守。谭义辉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在谭义和谭义夜之间摇摆不定，谁也不知道他现在会站在哪一边。
谭义夜的眼神沉了沉：“先礼后兵。如果他识相，就让他交出兵权，我可以保他一世安稳。如果他执迷不悟……”
他没有说下去，但单空偌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冰冷和决绝。
权力的游戏，从来都是如此残酷。即使是亲兄弟，在权力面前，也可能反目成仇。
“谭义明在北平的势力如何？”单空偌又问。
谭义明是谭家的长子，也是这次北方乱局的始作俑者。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一首视谭义夜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拉拢了三师和五师，兵力比我们雄厚。”谭义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但北平城里，还有很多父亲的旧部，他们未必会真心拥护他。”
“那我们的胜算……”
“五五开。”谭义夜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信，“但我有信心赢。”
单空偌看着他自信的侧脸，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格外耀眼。
他想起了在南方时，组织上对谭义夜的评价——“北方最危险的军阀，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但也最有能力，最难对付。”
那时他对这个评价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对手的夸大其词。
现在他才明白，这个评价或许并不准确，却也道出了谭义夜的本质——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果断的执行力，还有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魅力。
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不会轻易认输。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了平州城外的一处小镇。
谭义夜没有贸然进城，而是让队伍在小镇休整，同时派出使者，进城去见谭义辉，探探他的底细。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脚。”谭义夜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卫兵，然后对单空偌说，“你先去客栈休息，我去安排一下警戒。”
“好。”单空偌点了点头，跟着一个卫兵走向小镇唯一的一家客栈。
客栈不大，设施简陋，但还算干净。卫兵给他们安排了相邻的两间房。
单空偌走进自己的房间，卸下身上的包袱，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奔波了一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肩膀上的旧伤也隐隐作痛。但比起身体的疲惫，心里的混乱更让他难受。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小镇上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谭义夜的房间就在隔壁，灯己经亮了，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纸照出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单空偌看着那片光晕，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或许，他会因此陷入更深的危险，甚至可能背叛自己的信仰和使命。
或许，他永远也无法查明父亲的冤屈，为单家洗刷污名。
或许，他和谭义夜最终还是会因为立场的对立而分道扬镳，甚至兵戎相见。
这些可能性，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里，让他隐隐作痛。
可他并不后悔。
至少，他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至少，他没有在谭义夜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选择转身离开。
至少，他还有机会去查明真相，去完成那些未竟的心愿。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争执声，似乎是谭义夜和他的副官在争论着什么。单空偌的听力一向很好，隐约能听到“单先生”、“危险”、“不妥”之类的词语。
他皱了皱眉，正想仔细听听，争执声却突然停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谭义夜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单空偌摇了摇头，“出什么事了？”
谭义夜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是关于平州的事。我的副官得到消息，谭义辉己经暗中投靠了大哥，还在城里设了埋伏，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单空偌的瞳孔微微一缩：“那我们……”
“今晚就行动。”谭义夜的眼神锐利如刀，“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连夜拿下平州。”
单空偌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谭义夜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留在这里，待在客栈里不要出去，我会派卫兵保护你。”
“不行。”单空偌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跟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谭义夜皱起了眉头，“城里情况不明，刀剑无眼，我不能让你冒险。”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单空偌看着他，眼神坚定，“既然是一起走，就要一起面对。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谭义夜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单空偌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像一颗坚硬的磐石，无论风雨如何侵蚀，都不会动摇。
过了很久，谭义夜才缓缓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担忧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取代：“好，一起去。”
但他随即补充道：“你必须答应我，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不许擅自行动。”
“好。”单空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谭义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我去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出发。”
“嗯。”
看着谭义夜离去的背影，单空偌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紧张，有不安，还有一丝……期待？
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会异常艰难和危险。
但他并不害怕。
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有了同行的伙伴。
有了需要守护的人。
有了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
***半个时辰后，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夜色如墨，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士兵们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迅速而安静地朝着平州城的方向移动。
单空偌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跟在谭义夜身边。他没有武器，也没有战斗的经验，但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慌乱。
谭义夜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确认他没有跟丢，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温柔。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两人并肩前行的身影。
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紧紧依偎在一起，随着脚步的移动而不断变化，却始终没有分开。
平州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
一场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一段新的旅程也己启程。
无论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们都将携手同行，共同面对。
这，就是他们的抉择。
也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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