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首门的城墙在炮火中像块被反复捶打的生铁，裂缝里渗出暗红的血。谭义夜踩着齐踝深的积雪，指挥着最后的冲锋。他的马刀上凝结着黑紫色的冰碴，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片血雾，在零下的严寒里瞬间冻结成诡异的冰晶。
“跟我冲！把小鬼子赶回关外去！”他的吼声嘶哑如破锣，却带着穿透炮火的力量。身后的谭家军士兵像被点燃的野草，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扑，刺刀的寒光在朝阳下织成一张复仇的网。
日军的防线己经崩溃，残余的部队被压缩在城根下的一片废墟里，负隅顽抗。但谁都知道，胜利只是时间问题——骑兵营炸毁了他们的弹药库，西山古道的援军被截杀，秦啸虎的主力早在昨天夜里就带着残部逃向了通州。
“少帅！左翼安全了！”张启山策马奔来，军大衣被弹片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王营长己经带人绕到后面了，小鬼子插翅难飞！”
谭义夜点点头，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在下巴上凝成冰珠。他连续三天没合眼，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硬气撑着。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他甚至能想象到战后北平城升起炊烟的样子，想象到……单空偌看到他平安时的表情。
那个总是把自己裹在冰壳里的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福兴茶馆”的后院煮茶，还是己经离开了北平？
“少帅！小心！”
一声凄厉的呼喊将谭义夜从恍惚中拽回现实。他猛地转头，看到一个穿着黄呢军装的日军军官，正举着一把南部十西式手枪，枪口对准了不远处一个正在救治伤员的卫生员。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此刻正背对着日军，浑然不觉死亡的临近。
“砰！”
枪声和谭义夜的吼声同时响起。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卫生员身前。子弹穿透军装的声音沉闷得像踩碎一块冻豆腐，剧痛瞬间从腹部炸开，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五脏六腑。
“少帅！”
“杀了那个狗娘养的！”
混乱的呼喊声在耳边炸开。谭义夜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被人猛地抱住，又重重摔在雪地里。冰冷的积雪透过浸透鲜血的军装，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种诡异的麻痹感。他想抬头，却发现脖子像灌了铅，只能模糊地看到张启山的脸在眼前放大，嘴唇不停地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腹部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像一朵在严寒中疯狂绽放的红梅。他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自己的汗味和雪的寒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水……”他想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气音。
“少帅！少帅您撑住！”张启山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撕开自己的军大衣，死死按住谭义夜的伤口，“卫生员！快！卫生员！”
那个被救下的卫生员己经吓得脸色惨白，颤抖着扑过来，打开急救包，用绷带一层层缠绕住谭义夜的腹部。可鲜血还是像喷泉一样往外冒，很快就浸透了雪白的绷带，在雪地里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快！担架！快找担架！”张启山对着周围的士兵嘶吼，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找来一块门板，小心翼翼地将谭义夜抬上去。抬动的瞬间，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谭义夜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谭义夜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车帘缝隙里透进微弱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味。腹部的伤口依旧疼得钻心，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人在用钝刀子割他的肉。
“醒了！少帅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是张启山。
谭义夜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张启山那张布满血丝的脸凑了过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水……”他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张启山赶紧从随身的水壶里倒出一点水，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里。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我们……赢了吗？”谭义夜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赢了！少帅！我们赢了！”张启山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小鬼子全跑了！北平守住了！”
谭义夜的嘴角想勾起一抹笑，却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赢了……他们终于赢了……
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
他想起单空偌。想起那个在静园里眼神冰冷的单空偌，那个在公馆院子里转身离去的单空偌，那个冒着枪林弹雨送来情报的单空偌……他现在在哪？知道他们赢了吗？
“单……”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胸口的震动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少帅！您别说话了！”张启山赶紧按住他，“医生说您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我们这就回指挥部，那里有最好的医生！”
谭义夜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睛。马车还在颠簸，他能听到外面士兵们的欢呼声，能感受到阳光透过车帘洒在脸上的暖意，可这些都抵不过腹部那阵阵袭来的剧痛，和心底那越来越浓的不安。
他有种预感，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行，他不能死。他还没有看到北平城恢复生机的样子，还没有实现对父亲的承诺，还没有……还没有跟单空偌把话说清楚。
他欠他一个道歉，欠他一个解释，欠他……太多太多。
***午后时分，马车抵达了景山公馆。
谭义夜被抬下车时，己经再次陷入了昏迷。守在公馆门口的士兵们看到担架上浑身是血的谭义夜，瞬间安静下来，原本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上，瞬间被悲伤和担忧取代。
“让开！都让开！”张启山一边指挥着士兵抬担架，一边对着公馆里大喊，“医生！医生在哪？！”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跑出来，看到谭义夜的样子，脸色都变得凝重。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谭义夜抬到内屋的床上，剪开他的军装，露出腹部那个狰狞的伤口。
子弹从左下腹射入，贯穿了腹腔，伤口周围的组织己经开始发黑，显然是伤到了内脏。
“快！准备手术！”为首的医生是北平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此刻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拿吗啡！止血钳！还有，烧一锅开水！”
公馆里瞬间忙碌起来。护士们端着托盘匆匆进出，士兵们在外面焦急地等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张启山站在门口，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颤抖——他跟了谭义夜十几年，从没想过会看到少帅如此虚弱的样子。
手术进行得异常艰难。
子弹卡在了腰椎附近，位置刁钻，稍一不慎就可能导致终身瘫痪。医生们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探查着伤口，每一次动作都让昏迷中的谭义夜皱紧眉头，发出痛苦的呻吟。
鲜血一盆接一盆地往外端，染红了门口的青石板。
“血压下降了！”
“心率过快！”
“准备输血！快！”
手术室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傍晚时分，当最后一块沾血的纱布被扔掉时，为首的医生终于松了一口气，踉跄着走出手术室，摘下沾满血污的口罩，对焦急等待的张启山说：“子弹取出来了……但是……”
张启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是什么？”
“子弹伤到了肾脏和主动脉，失血太多了。”医生的声音疲惫而沉重，“我们己经尽力了，能不能挺过今晚，就看少帅自己的意志力了。”
张启山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瘫倒在地。他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声音带着颤抖：“你是说……少帅他……”
“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沉重的背影。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北平城。
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谭家军士兵们，瞬间被巨大的悲伤笼罩。有人在街头失声痛哭，有人默默地擦拭着枪支，有人自发地聚集在景山公馆外，希望能为他们的少帅祈祷。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北平城，却驱不散笼罩在景山公馆上空的阴霾。
内屋的床上，谭义夜依旧没有醒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护士每隔一会儿就会用沾了温水的棉球擦拭他的嘴唇，却怎么也无法让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恢复一丝红润。
张启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昏迷中的谭义夜，眼眶一热，泪水差点掉下来。他想起小时候，谭义夜还是个梳着总角的少年，跟着谭大帅在演武场练武，摔倒了从不哭，总是咬着牙自己爬起来。他想起几年前，谭义夜在黑风口身受重伤，也是这样昏迷了三天三夜，却凭着一股硬气挺了过来。
“少帅，您醒醒啊……”张启山的声音带着哽咽，“您不是说，要带着我们重建北平吗？您不是说，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昏迷中的谭义夜似乎听到了他的话，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张启山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那是一个名字。
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单……空……偌……”
张启山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那个总是冷冰冰的单先生，想起他冒着枪林弹雨送来的情报，想起他在公馆院子里转身离去的背影。原来……在少帅的心里，这个名字竟然如此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夕阳己经落下，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了北平城。远处的街道上，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那是百姓们在庆祝胜利，却不知道他们的少帅，此刻正徘徊在生死边缘。
“来人。”张启山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一个士兵匆匆跑进来：“张副官，您吩咐。”
“你去……”张启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你去城南的‘福兴茶馆’，找一个叫单空偌的人。告诉他，少帅……少帅快不行了，请他来见最后一面。”
士兵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副官会让他们去找那个“叛徒”，但还是立正敬礼：“是！”
看着士兵匆匆离去的背影，张启山叹了口气，重新走回床边。谭义夜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夜色越来越浓，公馆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张启山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中的谭义夜，心里默默祈祷着。
祈祷那个叫单空偌的人能来。
也祈祷他们的少帅，能挺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因为他知道，只有那个叫单空偌的人，或许才能给谭义夜活下去的勇气。
而这座刚刚从战火中挣扎出来的城市，不能没有他们的少帅。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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