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晨总带着一种清冽的通透,像上好的白瓷。谭义夜蹲在廊下的藤箱前,手里捏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袍,指尖拂过袖口磨出的毛边——这是单空偌在野战医院给他缝补过的那件,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绸缎都让他心头发暖。
“这件还要带吗?”谭义夜回头问。单空偌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张北平地图,指尖在城南的位置画着圈。晨光透过他鬓角的碎发,在地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单空偌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件棉袍上。他记得缝补时的情景:野战医院的油灯忽明忽暗,谭义夜发着高烧,嘴里喃喃喊着他的名字,他一边按着颤抖的手缝补,一边掉眼泪,怕他再也醒不来。
“带着吧。”单空偌的声音很轻,“临江的冬天湿冷,这件厚实。”
谭义夜“嗯”了一声,小心地将棉袍叠好放进箱子。箱子底层己经铺了层油纸,防潮用的——这是单空偌昨天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说临江的梅雨季能把木箱泡得发胀。他看着单空偌在地图上标注的路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们在山洞避雨,单空偌用烧黑的木炭在石壁上画逃亡路线,指尖的炭灰蹭在他手背上,像枚洗不掉的印。
“在看什么?”谭义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凑过去看地图。单空偌标注的路线蜿蜒曲折,避开了所有军阀控制的关卡,终点处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写着“临江”两个字,笔锋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在想走哪条路。”单空偌指着一条沿着永定河的虚线,“这条最近,但听说河对岸有吴佩孚的散兵,不太安全。”他又指向另一条穿太行山的路线,“这条绕得远些,但张启山说,山里有他的老关系,能照应我们。”
谭义夜的目光落在地图边缘的一行小字上:“南京——武汉”。那是单空偌之前标注的组织安排的路线,墨迹己经被得有些模糊。他想起昨晚单空偌在灯下对着这行字发呆,指尖反复划过“武汉”两个字,像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其实……”谭义夜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你想去武汉,我可以……”
“我不去。”单空偌打断他,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他将地图折起来,塞进随身的皮包里,“我己经跟周先生说清楚了,临江需要人做宣传工作,那里的百姓对新政府还很陌生,我去正好。”
谭义夜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单空偌总是这样,明明是为了迁就他,却偏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当年在北方大本营,他为了帮自己稳定财政,连夜算出三套赈灾方案,却说“只是不想看到百姓饿死”;就像在野战医院,他衣不解带守了七天七夜,却说“只是不想欠你的人情”。
“临江的码头……”谭义夜换了个话题,捡起箱子里的一本《宋词选》,那是单空偌的书,扉页上有他用钢笔写的小注,“听说要种满柳树,春天的时候,柳絮能飘到街尾。”
单空偌的眼神柔和下来。他想起临江的春天:细雨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码头的柳丝垂在水面,把倒影搅得支离破碎。有一次他和沈星琪去买桂花糕,远远看见谭义夜站在栈桥上,穿着黑色马褂,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侧脸在夕阳里像幅剪影——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纠缠。
“种柳树……好。”单空偌的声音有些发涩,他走到藤箱旁,拿起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那是谭义夜的,领口处有个小小的破洞,是上次在刑场被石子划破的,“这件我补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谭义夜接过羊毛衫穿上,大小刚刚好。单空偌的手艺比在野战医院时好多了,针脚细密,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他抬手摸了摸领口,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单空偌昨晚特意用温水洗过的。
“正好。”谭义夜看着单空偌,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的月光,“你手艺越来越好了,以后家里的针线活,都归你。”
单空偌的耳根微微发红,他转过身去整理箱子里的药瓶,声音闷闷的:“谁要跟你论家里的事。”
谭义夜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些失去的兵权、地盘、荣耀,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他想要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清晨:阳光正好,爱人在侧,箱子里装着要去远方的希望。
“空偌。”谭义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单空偌耳中。
单空偌回过头:“怎么了?”
“你想去哪?”谭义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认真得不像在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考虑组织,不考虑别人,就说你自己,想去哪?”
单空偌愣住了。他看着谭义夜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得像面镜子。这些年,他总是在考虑“应该”做什么:应该为组织效力,应该为父亲报仇,应该远离这个曾带给自己无尽痛苦的军阀。可“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像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在这一刻突然发了芽。
他想起在英国留学时,曾梦想过回临江开一家小小的图书馆,窗台上摆着母亲最喜欢的兰花;想起在南方根据地养伤时,夜里总梦见码头的乌篷船,摇摇晃晃地载着他驶向不知名的远方;想起昨晚谭义夜说“临江的柳树”时,自己心里涌起的那股莫名的期待。
“我不知道。”单空偌诚实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以前总想着报仇,想着革命成功,可真到了这时候……”
“我知道一个地方。”谭义夜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递到单空偌面前。那是张手绘的地图,画着临江城郊的一座小院,院里有棵老槐树,旁边标着一行小字:“可种菊,可听雨”。
“这是……”单空偌的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跳漏了一拍。
“我父亲年轻时在临江住过的院子。”谭义夜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他说那里的秋天最美,老槐树的叶子能把整个院子铺成金色。我去年托人打听,说院子还空着,主人早就搬到上海去了,愿意低价转租。”
单空偌看着地图上的老槐树,忽然想起沈星琪牺牲前说的话:“等革命成功了,我想在临江种满向日葵,看着它们跟着太阳转,心里就亮堂。”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喜欢这个有老槐树的院子。
“那里……离码头远吗?”单空偌轻声问,指尖在“老槐树”三个字上反复。
“不远,走路半个时辰。”谭义夜笑了,“你要是想去看栈桥,随时都能去。我还可以陪你去巷口买桂花糕,听说现在添了核桃馅的,你应该会喜欢。”
单空偌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想起那个雪夜,谭义夜把他困在怀里,霸道地说“你是我的人”;想起在山洞避雨时,他冻得发抖,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谭义夜把唯一的干毯子裹在他身上;想起野战医院里,这个男人在昏迷中还抓着他的手,喃喃地说“别走”。
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早己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谭义夜。”单空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去哪,我去哪。”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只有一片坦荡荡的真诚,像临江冬日里最清澈的阳光。
谭义夜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单空偌,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男人,此刻眼底的光亮像点燃的星火,瞬间照亮了他心里所有的角落。
“好。”谭义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单空偌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电流击中,那些过往的伤痛、误会、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掌心里的温度。
***收拾好的藤箱放在廊下,不大不小,正好装下他们所有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两本常看的书,谭义夜的医学笔记,单空偌的地图和钢笔,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里面装着沈星琪留下的玉兰花手帕,和贾落涯伏诛后缴获的那枚刻着“贾”字的铜章——他们决定把这些带着过往印记的东西一起带走,不是为了铭记仇恨,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和平来得多么不易。
“少帅,单先生,都准备好了。”张启山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他穿着一身新做的灰色中山装,看起来比平时温和了许多,身后跟着两个卫兵,手里提着些油纸包,里面是北平的特产:茯苓饼、酱肘子,还有给临江那边准备的见面礼——两匹北平的绸缎,据说临江的裁缝做旗袍最拿手。
“麻烦你了。”谭义夜走上前,拍了拍张启山的肩膀。这个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副官,最终选择留在北平协助新政府整编旧部,说起时语气平静,眼里却藏着不舍。
“应该的。”张启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单空偌,“这些路上吃,酱肘子是城南老字号的,单先生上次说味道不错。”
单空偌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温度——张启山显然是特意去热过的。他想起自己刚到北方时,这个副官总对他充满敌意,说他是“南方来的奸细”,可在刑场那天,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挡在自己身前,对着愤怒的百姓喊“单先生是好人”。
“谢谢你,张副官。”单空偌的声音很真诚。
张启山摆了摆手,转过身去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眶红红的:“少帅,到了临江……给我来封信,报个平安。”
“一定。”谭义夜的声音也有些发涩。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副官,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毛头小子,敬礼时手都在抖。时光真是不饶人,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马车停在胡同口,是辆很普通的蓝布篷马车,车夫是张启山特意找的,据说祖上是临江人,熟悉去南方的路。谭义夜扶着单空偌上了车,自己才弯腰钻进去。车厢不大,铺着厚厚的棉垫,角落里放着暖炉,里面的银丝炭正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一路顺风!”张启山站在车下,对着他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比任何时候都标准。
谭义和单空偌同时掀开窗帘,对着他挥了挥手。马车缓缓驶动,张启山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胡同的拐角处。
北平的街景在窗外缓缓后退:协和医院的红砖墙,东单牌楼的石狮子,还有街角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花农,正对着他们的马车挥手——是谭义夜昨天特意去跟他告别的。
“他好像认识你。”单空偌看着老花农的身影,有些疑惑。
“我跟他买了三年的栗子。”谭义夜笑了,“去年冬天我咳嗽,他还特意给我留了些烤得最透的,说‘吃了暖肺’。”
单空偌的心微微一动。他想起自己刚到北平时,总觉得这里的人冷漠又排外,可真要离开了,才发现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善意,早己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头。
马车驶过永定门时,谭义夜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单空偌:“给你的。”
单空偌打开布包,里面是枚小巧的象牙哨,跟谭义夜那枚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空”字。
“一对的。”谭义夜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像化不开的蜜糖,“我让人照着我的样子刻的,以后你要是走丢了,我一吹,你就知道我在哪。”
单空偌的指尖划过那个“空”字,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临江码头,谭义夜就是用这样一枚哨子,唤来了他的卫兵;想起在野战医院,自己守在他床边,总怕他醒来看不见自己,就把那枚哨子放在他枕边。
“谁会走丢。”单空偌的声音闷闷的,却把哨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倒是你,路痴一个,别到了临江,连回院子的路都找不到。”
谭义夜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手臂传过来,像温柔的鼓点。他伸手揽过单空偌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找不到就问人,就说我是单先生的先生,他们肯定知道。”
单空偌没有反驳,只是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马车碾过石子路,发出规律的“咯吱”声,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把车厢烘得暖洋洋的,混着彼此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酿成了一种叫做“安稳”的味道。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西山像头沉睡的巨兽,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单空偌看着越来越远的北平城,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淡淡的期待,像临江梅雨季过后,终于等来的晴天。
“在想什么?”谭义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
“在想老槐树。”单空偌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不知道明年春天,能不能在树下种些向日葵。”
“能。”谭义夜的声音很坚定,“我们可以一起种,你浇水,我施肥,等秋天结了籽,还能炒来吃。”
单空偌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满满的笑意。他想起沈星琪说过的“太平盛世”,或许就是这样吧:有爱人在侧,有小院可栖,有花可种,有雨可听。
马车渐渐驶离了北平城,朝着南方的方向而去。夜色像一张温柔的网,慢慢笼罩下来,车厢里的暖炉依旧燃着,映着两个相依的身影,在颠簸的旅程里,寻着属于他们的归途。
临江的烟雨,老槐树的影子,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期待,都在不远的前方,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而那些过往的恩怨情仇,那些在战火中淬炼出的爱恨,都将在江南的温润里,慢慢沉淀成生命里最珍贵的印记。
“睡会儿吧。”谭义夜轻轻拍着单空偌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到了渡口,我叫你。”
单空偌“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很快就沉沉睡去。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临江的码头,阳光正好,柳絮纷飞,谭义夜站在栈桥上对他笑,手里拿着两枚一模一样的象牙哨,像握着整个世界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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