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梅雨季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将青石板路染得油亮,把巷口的老槐树也洗得绿意盎然。单空偌站在小院的廊下,看着檐角垂落的雨帘,手里捏着一本刚从谭义夜的小书店借来的《江南雨巷》,书页边缘被水汽浸得微微发卷。
“在看什么?”谭义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潮气。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短褂,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菱角,翠绿的外壳上还挂着水珠。
单空偌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沾湿的发梢上。临江的雨不像北平的雪那样凛冽,总是绵密如丝,能悄无声息地打湿人的头发,却让人不觉得冷。他想起他们刚到临江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张启山托人安排的马车停在巷口,谭义夜背着他蹚过积水的石板路,裤脚湿透了也浑然不觉。
“在看你昨天画的画。”单空偌指了指廊下的画架。上面摊着一张未完成的水墨画,画的是院中的老槐树,枝干苍劲,新叶却嫩得能掐出水来——这是谭义夜解甲归田后迷上的新玩意儿,说“比看军事布防图省心”。
谭义夜把竹篮放在石桌上,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画得不好,你别笑话。”他走到画架前,指尖在槐树叶的墨痕上轻轻一抹,“总掌握不好水分,要么太干,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洇得没了形状。”
单空偌放下书,凑过去看。谭义夜的笔触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却在细节处透着笨拙的温柔,像他这个人——从前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如今却会为一片叶子的形态琢磨半天。他想起北平的冬天,谭义夜在灯下看医学笔记,指尖划过“脾脏位置”时的专注,和现在盯着画纸的神情如出一辙。
“挺好的。”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汽的温润,“比我第一次缝衣服强多了。”他想起在野战医院,自己给谭义夜缝补军装,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被谭义夜珍而重之地穿了整个冬天。
谭义夜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手臂传过来,像雨打芭蕉的韵律。他拿起一个菱角,用指甲剥去外壳,露出雪白的果肉,递到单空偌嘴边:“尝尝?刚从南湖捞上来的,甜得很。”
单空偌张口接住,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湖水的凉意。他看着谭义夜认真剥菱角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临江码头的雪夜里,这个男人也是这样,把烤得滚烫的红薯剥了皮递给他,指尖的烫痕清晰可见。时光真是奇妙,兜兜转转,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只是心境早己天翻地覆。
“书店今天生意怎么样?”单空偌接过他递来的另一个菱角,问道。谭义夜的小书店开在巷口的老房子里,招牌是他亲手写的“晚晴书社”,取“雨后天晴”之意,里面大多是些旧书和新到的进步刊物,开张一个月,倒也笼络了不少附近的学生。
“还行。”谭义夜的指尖沾着菱角的汁水,在石桌上轻轻画着圈,“上午来了几个临江中学的学生,缠着我问北平的事,说想听北伐军的故事。”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我没敢多说,只给他们推荐了几本新到的《新青年》。”
单空偌的心头微微一动。他在临江中学教国文,那些学生也常问他关于北方的战事,眼神里满是对新世界的向往。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的话题,只讲些革命先烈的事迹,怕不小心触及自己和谭义夜那段纠缠的过往。
“他们还小,不懂那些恩怨。”单空偌轻声道,“只知道向往光明是好的。”
谭义夜“嗯”了一声,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廊下的积水。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不像在战场上挥刀时那样利落——南方的潮湿让他旧伤隐隐作痛,阴雨天尤其明显,夜里常疼得睡不着,却总瞒着单空偌,只说是“认床”。
单空偌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在他枕头下发现的止痛药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走上前,接过扫帚:“我来吧,你去把画收起来,别被雨打湿了。”
谭义夜没有推辞,只是笑了笑:“还是你细心。”他转身走向画架,指尖拂过画纸上的老槐树,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小院的书房是两人最常待的地方。谭义夜在靠窗的位置摆了张梨花木书桌,上面放着他的砚台和未完成的画稿;单空偌则在对面架了个简易书架,堆满了学校的教案和自己带来的旧书。雨打窗棂的声音淅淅沥沥,混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这个字……是不是太硬了?”谭义夜举着一张刚写好的“宁静致远”,眉头微微蹙起。他最近在练字,说要“磨磨性子”,可笔锋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杀伐气,尤其是“宁”字的最后一笔,总像把出鞘的短刀。
单空偌放下教案,走过去看。宣纸的墨痕还未干透,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刚劲,却在收笔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像他这个人,外冷内热。
“挺好的。”单空偌拿起那张字,对着光看了看,“有风骨,比我写的有气劲。”他的字向来温润,像江南的流水,少了这份凛冽。
谭义夜的耳根微微发红,接过字小心地晾在绳上,和单空偌写的“海纳百川”并排挂着,一刚一柔,倒也相映成趣。他看着书架上那本《外科精要》,忽然道:“张启山来信了,说北平的接收工作都妥当了,王德胜他们也分到了新的住处,还托人给我带了些北平的茯苓,说能治我的老寒腿。”
“他有心了。”单空偌的嘴角微微上扬。张启山每隔半个月就会来封信,絮絮叨叨说些北平的琐事,偶尔也会问起他们在临江的生活,字里行间满是牵挂。
谭义夜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木盒子里。盒子里己经放了不少信,都是这几个月收到的,有张启山的,有老部下的,还有一封是周先生寄来的,说“南方局势渐稳,勿念”。
“对了,”谭义夜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今天去书店的路上,看到巷口的老太太在卖这个,说是你小时候爱吃的桂花糖。”
单空偌打开布包,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扑面而来。琥珀色的糖块里嵌着细碎的桂花,像凝固的阳光。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去南京办事,都会带回来一盒,说是“临江最好的铺子做的”。后来家道中落,就再也没吃过了。
“谢谢。”单空偌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带着久违的暖意。
谭义夜看着他眼里的光亮,忽然笑了:“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买。”他顿了顿,像想起什么趣事,“前几天看到南湖边有人卖莲蓬,刚摘的,嫩得能掐出水,下次带你去尝尝?”
单空偌点了点头,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混着巷口小贩的吆喝声,构成一幅生动的江南市井图。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升起,混着家家户户饭菜的香气,在的空气里弥漫。单空偌系着蓝布围裙,在厨房忙碌着,锅里炖着的南湖鱼发出咕嘟的声响,香气顺着窗缝飘出去,引得院角的黑猫“喵呜”叫了两声。
“要不要加点辣椒?”谭义夜探进头来,手里还拿着块刚磨好的墨锭,指尖沾着乌黑的墨痕。他知道单空偌爱吃辣,却总记不住南方的辣椒比北方的烈,上次做红烧肉放多了,辣得单空偌首咳嗽,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
“少放一点就行。”单空偌笑着回头,目光落在他沾墨的指尖上,“快去洗手,墨渍蹭到菜里可不好。”
谭义夜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去院子里的水井旁洗手。井水冰凉,能瞬间洗去墨痕,却洗不掉指尖残留的纸香——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乐趣,磨墨时总爱凑到鼻尖闻闻,说“比枪油好闻”。
单空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战火,没有权谋,只有一粥一饭的温暖,和彼此眼中化不开的柔情。他想起沈星琪牺牲前说的“太平盛世”,或许就是这样吧:有爱人在侧,有小院可栖,有烟火可依。
“鱼好了没?”谭义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孩子气的期待,“我闻着都快流口水了。”
“快了。”单空偌揭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填满了厨房。鱼肉雪白,汤汁乳白,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两人坐在廊下的石桌旁吃饭,院中的老槐树下,那只黑猫正蜷在谭义夜做的小窝里打盹。雨后天晴的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清新,混着饭菜的香气,让人觉得心安。
“明天学校有活动,要去南湖边野餐,我可能晚点回来。”单空偌给谭义夜夹了块鱼腹,那里的肉最嫩。
“需要我陪你去吗?”谭义夜抬头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还不太习惯在人多的地方露面,总怕被认出来——毕竟他当年在临江也算得上“名人”,只是如今改了装束,又添了些风霜,倒也没人特意留意。
“不用,都是些学生。”单空偌笑了,“你在家好好画画,等我回来给你当模特。”
谭义夜的耳根又红了,低头扒了口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夜里,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单空偌躺在床上,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身边的谭义夜呼吸均匀,显然己经睡熟。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谭义夜的侧脸,轮廓比在北平柔和了许多,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却也透着安宁的温柔。
他想起他们刚到临江的那天,谭义夜站在小院的老槐树下,看着满院的青苔,忽然说:“真好,像做梦一样。”那时单空偌还担心他不习惯南方的潮湿,不习惯没有卫兵簇拥的日子,可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骨子里或许早就渴望这样一份平静。
单空偌轻轻挪了挪身子,靠近谭义夜一些。他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皂角味,像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人安心。他想起在野战医院,自己也是这样,在他昏迷时悄悄靠近,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祈祷他能醒来。
“谭义夜。”单空偌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
谭义夜似乎被吵醒了,含糊地“嗯”了一声,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怎么了?做噩梦了?”
单空偌摇摇头,往他怀里缩了缩:“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谭义夜低低地笑了,收紧了手臂,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书店呢。”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进的那批《呐喊》卖得很好,下次再去南京进货,多带几本。”
单空偌“嗯”了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沉沉睡去。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的临江码头,谭义夜站在漫天风雪里,对着他伸出手,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霸道,只有一片温柔的澄澈。
***第二天一早,单空偌醒来时,谭义夜己经不在床上了。他走到院子里,看到谭义夜正坐在老槐树下的石桌旁,专注地画着什么。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温暖的画。
“在画什么?”单空偌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搂住他的肩膀。
谭义夜吓了一跳,手里的画笔差点掉在地上。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像个被抓到偷吃糖的孩子:“没、没什么……”
单空偌看向画纸,上面画的是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灰色的学生装,站在南湖边的柳树下,身姿挺拔,像极了自己。画的角落写着一行小字:“临江烟雨,与君同归”。
单空偌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山洞避雨时,谭义夜用烧黑的木炭在石壁上画他的侧脸,说“怕忘了”。原来这个男人笨拙的温柔,从未改变过。
“画得真好。”单空偌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低头在谭义夜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落下的一滴春雨,“比任何画都好。”
谭义夜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慌忙合上画夹,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砚台,墨汁溅在画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像颗落在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院外传来巷口小贩的吆喝声:“卖桂花糕咯——刚出炉的桂花糕——”
单空偌笑着拉起谭义夜的手:“走,买两块桂花糕当早饭,然后我陪你去书店开门。”
谭义夜任由他拉着,指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温暖而坚定。晨光中的临江,烟雨初散,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映着蓝天白云,像一片倒过来的天空。他们的身影并肩走在巷口,被晨光拉得很长,像一首未完的诗,在江南的温润里,慢慢铺展成最温柔的模样。
书店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阳光涌进来,照亮了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也照亮了两个男人眼中化不开的笑意。或许过往的伤痛仍在,或许未来的风雨难料,但此刻,临江的烟雨里,他们终于找到了属于彼此的安宁与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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