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梅雨季总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潮气，像一匹浸了水的棉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单空偌站在“晚晴书社”的柜台后，用软布擦拭着一本刚收来的线装《花间集》，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能感受到岁月沉淀的温润。书店里很安静，只有檐角滴落的雨声和偶尔响起的翻书声，谭义夜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正给念琪讲《西游记》，小姑娘的笑声像檐下的风铃，清脆得能驱散梅雨季的阴霾。
“单先生，这书怎么卖？”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走到柜台前，手里拿着一本《新青年》，眼神里带着几分拘谨。他是临江中学的学生，最近常来书店，每次都只看不买，单空偌认得他，叫阿明，家在乡下，学费都是乡亲们凑的。
“送你吧。”单空偌将《花间集》放回书架，笑着抽出一本新的《新青年》递给阿明，“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做贡献。”
阿明愣住了，脸涨得通红：“这……这不好吧，单先生己经送过我好几本书了。”
“没事。”谭义夜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他放下书，揉了揉念琪的头发，“书就是让人看的，放着才是浪费。”
阿明接过书，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的竹篮，里面的槐花散落一地——是念琪早上刚摘的，说要让单先生做槐花饼。
“对不起！对不起！”阿明慌忙去捡，却被门槛绊了一下，书本散落一地，其中一本掉在泥水里，封皮瞬间晕开一片深色。
单空偌刚要开口说“没关系”，就听到门外传来尖利的女声：“哎呀！这不是谭军阀吗？怎么改行卖书了？也不怕把书染上血腥味！”
说话的是巷口开杂货铺的王婆子，年轻时丈夫被抓了壮丁，再也没回来，从此见了穿军装的就没好脸色，更别说谭义夜这种“手上沾过血”的前军阀。她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三角眼斜睨着谭义夜，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书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阿明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也忘了捡。念琪躲到谭义夜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谭义夜的脸色沉了沉，却没说话，只是将念琪护在怀里。单空偌走上前，将散落的书捡起来，对阿明说：“快走吧，雨要下大了。”
阿明如蒙大赦，捡起地上的书就跑，差点又撞到门框。
王婆子却不依不饶，提高了音量：“怎么？做了亏心事，不敢应声了？当年你谭家军在密云杀了多少人，现在装什么好人？带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还养着野种，真是伤风败俗！”
“王婆子！”单空偌的声音冷了下来，“说话积点口德！”
“我积口德？”王婆子冷笑，“当年你们谭家军抢粮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积德？我男人……”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尖利，“我男人就是被你们抓去当炮灰的！死在哪个乱葬岗都不知道！”
谭义夜站起身，将念琪交给单空偌，走到王婆子面前。他比王婆子高出一个头，身形挺拔，即使穿着素色长衫，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当年的事，我知道多说无益。但密云的粮是我下令放的，你男人的名字告诉我，只要能找到尸骨，我亲自去给你迁坟。”
王婆子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巷口渐渐围拢了些邻居，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声像雨点一样砸过来。
“听说他就是当年那个谭少帅，杀人不眨眼的……”
“单先生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真是可惜了……”
“那孩子看着怪可怜的，不知道爹娘是谁……”
念琪吓得哭了起来，紧紧抱着单空偌的脖子：“单先生，我怕……”
单空偌拍着她的背，对谭义夜说：“我们回去吧。”
谭义夜看了王婆子一眼，又扫过围观的邻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和单空偌一起带着念琪离开。身后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像附骨之疽，黏在潮湿的空气里。
***回到小院时，雨己经下大了。单空偌给念琪擦干眼泪，哄她睡下，转身看到谭义夜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老槐树，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
“别往心里去，王婆子也是可怜人。”单空偌递给他一条毛巾，“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谭义夜接过毛巾，却没擦脸上的雨水：“可那些人死了是真的，他们的家人恨我也是真的。”他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或许……我就不该来临江，不该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
单空偌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昨天收到的信，是周先生寄来的，说“北方有些旧部对谭将军易帜一事仍有不满，可能会有人南下寻衅，望多加留意”。他当时没告诉谭义夜，怕他担心，现在看来，有些麻烦终究是躲不过的。
“胡说什么。”单空偌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这里也是你的家，我们是一家人，要面对一起面对。”
谭义夜看着他，眼神复杂。雨打在老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诉说什么未出口的心事。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将头靠在单空偌肩上。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麻烦就真的找上门了。
那天单空偌去学校上课，谭义夜在书店整理新书，念琪在柜台后画画。忽然闯进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汉子，为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进门就拍着柜台吼：“谭义夜在哪？给老子滚出来！”
谭义夜将念琪护在身后，冷眼看着刀疤脸：“我就是，找我有事？”
“有事？”刀疤脸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眉眼和刀疤脸有几分相似，“认识他吗？我哥，当年在密云被你下令枪毙的！今天我就是来替他报仇的！”
念琪吓得躲在谭义夜身后，小声啜泣起来。书店里的客人吓得纷纷跑出去，阿明正好送书来，看到这场景，转身就想跑去找人帮忙，却被刀疤脸的手下抓住。
“放开他！”谭义夜上前一步，“有什么冲我来，别为难孩子。”
“冲你来？”刀疤脸挥拳就打，“我要你的命！”
谭义夜侧身躲过，顺手将念琪推到柜台下：“躲好，别出来。”他虽然解甲归田多年，但身手还在，三两下就放倒了两个手下，可刀疤脸显然是练过的，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就在两人缠斗不休时，单空偌带着巡捕赶来了。原来阿明跑出去后，正好遇到下学的单空偌，说了书店的事，单空偌立刻去巡捕房报了案。
刀疤脸见势不妙，想跳窗逃跑，却被单空偌一把抓住。巡捕上前将几人制服，押走时，刀疤脸还在嘶吼：“谭义夜！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书店里一片狼藉，书架倒了好几排，书散落一地，还有几处溅上了血迹——是谭义夜的手臂被划伤了。
“你怎么样？”单空偌冲过去，拉起他的手臂查看伤口，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伤口不深，但很长，血还在往外渗。
“没事。”谭义夜不在意地摆摆手，走到柜台下抱起念琪。小姑娘吓得脸色发白，却紧紧抿着嘴，没再哭，只是用力抱住谭义夜的脖子。
“先生，你流血了……”念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伤口。
“不疼。”谭义夜笑了笑，替她擦了擦眼泪，“念琪不怕，坏人被抓走了。”
邻居们纷纷过来帮忙收拾，王婆子也来了，手里拿着个药箱，嘴里嘟囔着“真是晦气”，却动作麻利地帮谭义夜处理伤口，力道虽重，却很仔细。
“以后小心点吧。”王婆子收拾药箱时，难得说了句软话，“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谭义夜点点头，没说话。单空偌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只要谭义夜“前军阀”的身份还在，就永远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
***麻烦不仅来自过去的仇家，还来自新政权的审查。
那天下午，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来到小院，说是南方政府派来的特派员，要找谭义夜了解一些“历史问题”。为首的姓刘，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眼神却锐利如刀。
单空偌正好在家，泡了茶，让他们在廊下坐着：“不知刘特派员想了解些什么？”
刘特派员没喝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我们收到举报，说谭将军当年在廊坊曾下令屠杀无辜百姓，还有密云的战俘处决事件，希望谭将军能如实说明。”
谭义夜坐在对面的竹椅上，脸色平静：“廊坊的事是贾落涯嫁祸，当时我有不在场证明，周先生可以作证。密云的事，确实是我下的令，但那些战俘里混着敌军特务，己经杀了我们三个联络员，我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刘特派员挑眉，“三百多条人命，一句无奈就能算了？”
“我没说算了。”谭义夜的声音沉了下来，“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记着，每年清明都会派人去祭拜。如果政府觉得需要追责，我无话可说，但请不要牵连无辜。”
单空偌握住他的手，对刘特派员说：“谭将军当年的选择确实有争议，但他后来主动易帜，避免了更多流血牺牲，还开仓放粮，救了不少百姓，这些临江的乡亲都可以作证。”
刘特派员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又看了看院子里正在浇花的念琪，忽然笑了：“单先生不必紧张，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谭将军的功绩，组织上是知道的。”他收起文件，站起身，“不过还是希望谭将军能写一份详细的说明材料，下周我来取。”
送走特派员后，单空偌看着谭义夜紧绷的侧脸：“别担心，我会帮你整理材料，把当年的情况说清楚。”
谭义夜摇摇头：“我自己来写吧。有些事，还是自己说清楚比较好。”他看着念琪小小的身影，眼神坚定，“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谭义夜都在书房写说明材料，常常写到深夜。单空偌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给他泡好浓茶，在他累的时候揉揉肩膀。
王婆子不知从哪听说了审查的事，某天早上送来一篮子鸡蛋，放下就走，嘴里丢下一句：“我男人当年是自愿参军的，不关谭将军的事。”
阿明和几个学生也来了，送来一封联名信，说“谭先生的书店是我们学习的好地方，请求组织不要为难他”。
连农协的李会长也来了，带来了当年谭义夜开仓放粮的账本：“这些都是证据，能证明谭将军的心是向着百姓的。”
看着这些，谭义夜的眼眶红了。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背负着血债的前军阀，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维护。
一周后，谭义夜把写好的材料交给刘特派员。里面详细说明了当年的历史背景、自己的无奈之举，以及后来的转变，字里行间没有辩解，只有坦诚和反思。
刘特派员看完材料，又找了些乡亲了解情况，最终对谭义夜说：“组织上研究过了，谭将军虽然历史上有污点，但后来的贡献也不容忽视。只要你安分守己，好好生活，组织不会再追究过去的事。”
谭义夜和单空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释然。
***梅雨季终于过去，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给小院镀上了一层金色。谭义夜在廊下晒书，单空偌帮他整理，念琪在院子里追蝴蝶，笑声清脆。
“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吧？”念琪仰起头问，小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疤痕——是上次在书店被碎玻璃划伤的，己经快好了。
谭义夜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应该不会了。”
单空偌看着他们，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知道，外界的涟漪或许还会有，但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坦诚面对，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晚晴书社”的招牌上，暖融融的。巷口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远处南湖的船歌，构成一幅宁静祥和的画面。谭义夜握住单空偌的手，掌心的温度温暖而坚定。
他们或许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但他们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无害，赢得了平静生活的权利。在这个新时代的洪流中，他们就像两颗相依的石子，任凭风吹雨打，始终紧紧靠在一起，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散发着微弱却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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