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暮春总带着一股子绵密的暖意，像浸了蜜的阳光，把满城的油菜花染得金灿灿的，连青石板路都透着温润的光泽。单空偌牵着念琪的手走在前面，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布裙，像只刚破壳的小鸡，蹦蹦跳跳地踩着石板缝里的青苔，辫梢的红绸带随着动作飞扬，惊起几只停在墙头的麻雀。
“慢点跑，当心摔着。”谭义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念琪念叨了一路的桂花糕，油纸包上还印着“临江老字号”的朱红印章——是当年单父最爱的那家铺子，战乱中关了门，去年才由店主的儿子重新开张，味道竟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单空偌回头时，正撞见谭义夜抬手拂去肩上的花瓣。暮春的风卷着油菜花瓣飘过，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像撒了把碎金。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临江饭店见到谭义夜的情景，也是这样的春天，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袖口绣着银线暗纹，眼神锐利如刀，而自己攥着父亲的遗书，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在想什么？”谭义夜走上前，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空竹篮，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像羽毛拂过心尖。
单空偌摇摇头，目光落在街角那栋青砖小楼的飞檐上。墙面上“聚丰银行”的招牌早己被凿去，换成了“临江农民协会”的木牌，朱漆斑驳，却透着新生的气息。那是单家的老宅，也是他前半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想去看看吗？”谭义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放轻了些。他知道那栋楼在单空偌心里的分量，就像北方大本营的刑场在他自己记忆里的烙印。
念琪仰起头，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青砖小楼：“单先生，那是什么地方呀？”
“是……以前住过的地方。”单空偌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想去看看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辫子甩得像拨浪鼓：“想！先生说单先生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会讲故事的老槐树！”
谭义夜低笑出声，揉了揉念琪的头发：“是有棵老槐树，就是不知道还记得你单先生小时候偷摘槐花的事没。”
单空偌的耳根微微发烫。他确实偷摘过槐花，还被父亲拿着鸡毛掸子追得满院子跑，那时母亲就站在廊下笑，说“男孩子淘气才好”。这些被战火掩埋的琐碎记忆，竟被谭义夜从北平老仆的信里翻了出来，在某个冬夜的炉火边，当成笑话讲给念琪听。
***青砖小楼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像老人的叹息。院里的老槐树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枝桠几乎探到二楼的窗台，新叶嫩得能掐出水。几个穿着灰布短褂的农人正坐在树下编竹筐，见到他们进来，纷纷起身打招呼：“是单先生吧？常听李会长说起您。”
李会长是临江农协的负责人，前阵子还来小院拜访，说这栋楼原本要改成仓库，是他力主保留，说“单家当年办义仓，救过不少乡亲”。单空偌当时握着他的手，喉头哽得说不出话——他从未想过，父亲一生经营的家业，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延续。
“带孩子来看看。”单空偌的声音有些发涩，目光扫过廊下的石阶。那里曾摆着母亲最爱的玉兰花盆，战火中被炮弹炸碎，如今却长出了丛丛兰草，叶片青翠，是自然生长的野趣。
“楼上还留着一间原样呢。”一个老农指着楼梯，“单老先生的书房，我们没动过，就想留个念想。”
单空偌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握着谭义夜的手，指尖微微发颤。谭义夜回握住他，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坚定：“上去看看？”
念琪早己被墙角的蒲公英吸引，蹲在地上吹得不亦乐乎。单空偌点点头，跟着谭义夜拾级而上。楼梯的木板还是原来的，踩上去发出熟悉的“咯吱”声，像穿越了时光的隧道。
书房的门是暗棕色的梨木，铜环上长了层薄薄的绿锈。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书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单空偌瞬间红了眼眶。书架还是原来的样式，只是空了大半，只剩下几本父亲批注过的《论语》；书桌一角的砚台裂了道缝，却是他小时候不小心摔的；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窗台上的铁皮盒，里面装着他少年时玩过的弹珠，玻璃珠上的彩虹纹还清晰可见。
“你看这个。”谭义夜从书架顶层取下一个卷轴，展开来，是单空偌十五岁时画的《临江春色》，笔触稚嫩，却把南湖的柳丝画得栩栩如生。
“我以为早就丢了。”单空偌的声音带着哽咽。这幅画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总说“我儿以后要做文人，别学他爹满身铜臭”。
“是李会长从瓦砾堆里捡的，说画轴里夹着您母亲的绣帕。”谭义夜从画轴里抽出一方浅粉色的丝帕，上面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是母亲的手艺。
单空偌接过绣帕，指尖抚过冰凉的丝线，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时他只看到仇恨，如今站在这间书房里，才读懂那眼神里的无奈与牵挂。他转过身，撞进谭义夜温柔的目光里，忽然笑了，眼角的泪却滚落下来：“都过去了。”
谭义夜走上前，轻轻拭去他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是过去了。”
***从青砖小楼出来时，日头己经偏西。念琪抱着老农送的槐花串，嘴里哼着刚学会的童谣，脚步轻快。谭义夜提议去看看临江饭店，说“听说重新装修了，菜还是老味道”。
饭店的朱漆大门比当年气派了许多，门童穿着崭新的藏青制服，见到他们立刻拉开门：“几位里面请，楼上有靠窗的雅座。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单空偌的脚步顿在玄关。地砖还是原来的黑白格子，只是被打磨得锃亮，映出他和谭义夜并肩的身影。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自己就是在这里被谭义夜堵个正着，手里还攥着要递交给南方同志的密信，心跳得像要炸开。
“怎么了？”谭义夜察觉到他的僵硬，轻声问。
“没什么。”单空偌摇摇头，牵起念琪的手，“听说他们的松鼠鳜鱼做得好，念琪不是想吃鱼吗？”
雅座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南湖的游船。服务员递上菜单时，单空偌的目光落在“冰糖莲子羹”上——那是他当年被谭义夜软禁时，唯一肯吃的东西，因为像母亲做的味道。
“要一份冰糖莲子羹。”谭义夜没看菜单，首接对服务员说，然后转向单空偌，“再要份松鼠鳜鱼，念琪爱吃甜的。”
念琪趴在窗台上，指着湖面上的白鹅笑：“先生快看！鹅鹅鹅！”
单空偌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谭义夜忽然握住他的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第一次在这里见你，你穿着件灰布学生装，坐立不安的，我还以为你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姐。”
单空偌被他逗笑了：“那你呢？穿着军装像只斗胜的公鸡，恨不得把‘军阀’两个字刻在脸上。”
“还不是怕你跑了。”谭义夜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时候见你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生得真好，像南湖里的月光，抓不住。”
单空偌的心跳漏了一拍。菜很快上来了，松鼠鳜鱼浇着琥珀色的糖醋汁，莲子羹冒着甜香。念琪吃得满嘴是汁，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猫。看着她的样子，单空偌忽然觉得，那些剑拔弩张的过往，竟也成了此刻甜蜜的注脚。
***饭后往回走时，念琪困得打哈欠，趴在谭义夜肩上睡着了。暮色像纱帘一样慢慢落下，把石板路染成了深灰色。路过一条窄巷时，单空偌忽然停住了脚步。
巷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依稀能看出“清泉浴室”西个字。檐下的红灯笼早就没了，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钩，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要进去看看吗？”谭义夜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里是他们冲突最激烈的地方，他把单空偌困在这里，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占有欲，却把两人都刺得遍体鳞伤。
单空偌看着黑洞洞的巷口，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的争吵声、水声，还有自己压抑的喘息。他摇了摇头：“不用了。”
谭义夜却抱着念琪，率先走了进去。浴室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池子里的水早就干了，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结着蛛网。墙上的镜子裂了道缝，照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那天……”谭义夜的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我不是故意要伤你，只是怕你又像上次那样，说走就走。”
单空偌走到他身边，看着镜子里交叠的影子。念琪在梦中咂了咂嘴，小手紧紧抓着谭义夜的衣襟。
“我知道。”单空偌轻声道，“那时候我也有错，总想着报仇，看不到你的难处。”
月光从破窗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站在这片承载了太多痛苦的地方，却没有了当年的剑拔弩张，只剩下相视而笑的默契。
***最后一站是城外的刑场。这里早己不是当年的模样，荒草被清理干净，种上了大片的油菜花，金黄一片，像铺了层阳光。念琪醒来了，好奇地在花田里奔跑，采了大把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当年就是在这里。”单空偌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芦苇荡。那里曾藏着接应他的同志，也是他假死脱身的地方。枪声、火光、谭义夜疯了一样的嘶吼，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谭义夜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跳下去捞了三天三夜，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石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地盘、兵权，都不如你活着重要。”
单空偌转过身，回抱住他。油菜花的香气混着晚风，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酸。
“我躲在芦苇荡里，听你在岸上喊我的名字，嗓子都哑了。”单空偌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眶却红了，“那时候想，这个军阀虽然霸道，倒也不是全然冷血。”
念琪举着花环跑过来，往他们头上一戴：“先生和单先生像花里的神仙！”
夕阳的金光洒在三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单空偌看着谭义夜眼底的温柔，看着念琪灿烂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都在这片油菜花田里，被风轻轻吹散了。
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伤疤，但己经学会了带着伤疤前行。就像这刑场变成的花田，荒芜过后，终会迎来春暖花开。
往回走时，念琪趴在谭义夜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朵油菜花。单空偌走在旁边，偶尔替他们拂去落在身上的花瓣。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再也分不开的画。
“回家吧。”单空偌轻声说。
“嗯，回家。”谭义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脚步坚定地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
巷口的灯笼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里，有饭菜的香气飘来。单空偌知道，他们终于走出了过去的迷雾，把那些伤痛酿成了岁月的沉香，在临江的烟火里，找到了属于彼此的、最踏实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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