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秋晨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单空偌的神经。他站在堂屋中央,看着张副官带来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为谭义夜换上寿衣——那是一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是去年单空偌特意为他做的,说衬他的肤色。可此刻穿在身上,却显得空荡荡的,衬得他脸颊愈发消瘦,像一尊易碎的玉像。
“单先生,”张副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红着眼睛,手里捧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这是将军……生前最喜欢的。”
单空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谭义夜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锐利或温柔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是睡着了。可只有单空偌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醒了。
“水……”单空偌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指了指旁边的铜盆,“擦干净些。”
张副官连忙应了,亲自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为谭义夜擦拭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单空偌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为谭义夜擦身的情景——那是在北方的野战医院,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浑身是伤,却固执地不让护士碰,只肯让自己靠近。
那时候的谭义夜,眼神里还带着警惕和疏离,像一只受伤的狼。可现在,他安静得像个孩子,任由别人摆布,再也不会皱眉,不会生气,不会……看着自己了。
单空偌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却哭不出声来。他转身走出堂屋,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叶子己经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单先生,”念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姑娘穿着一件粉色的夹袄,手里抱着一个布偶——那是谭义夜去年从北平给她带回来的洋布娃娃,“先生……为什么还不醒?他答应要教我叠纸船的。”
单空偌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念琪懵懂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南湖的水,还不懂得死亡的重量。他蹲下身,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头,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无力地垂下。
“先生……睡着了。”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睡得很沉,要睡很久很久。”
“那他还会醒吗?”念琪歪着头,小脸上满是困惑,“像单先生上次生病那样,睡了三天就醒了?”
单空偌看着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过,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用力点头,然后猛地别过头,看着院角那丛开得正盛的菊花——那是谭义夜亲手种的,说要等开花了,酿菊花酒给单空偌喝。
现在,菊花开了,人却不在了。
***布置灵堂的时候,邻居们都来了。王婆子挎着一篮白菊,放下的时候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单先生,你别太难过,身子要紧。”
单空偌点了点头,递过一杯热茶。他的动作很机械,像是在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王婆子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摇了摇头,转身去帮忙插花了。
阿明和几个学生也来了,带来了一副挽联,上面写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阿明红着眼睛说:“单先生,这是我们几个连夜写的,谭先生……是个好人。”
单空偌接过挽联,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微微一颤。他想起谭义夜教孩子们读书时的样子,耐心得不像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军阀。那时候的阳光总是很好,照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谢谢。”单空偌的声音依旧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学生们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去帮忙贴挽联了。堂屋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在搭灵棚,有人在摆供品,有人在低声议论着谭义夜的生平……可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单空偌站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首到念琪抱着布偶,怯生生地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单先生,我冷。”
单空偌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念琪身上,然后弯腰抱起她,走进里屋。房间里还残留着谭义夜的气息,淡淡的药味混合着墨香,让单空偌的心脏猛地一缩。
“单先生,先生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念琪趴在他肩上,小声地问,“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哭了。”
单空偌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还是被这孩子察觉到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先生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那他还会记得念琪吗?”
“会的。”单空偌的眼眶有些发热,“先生最疼念琪了,怎么会忘。”
“那我可以给先生写信吗?”念琪抬起头,大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就像单先生给远方的朋友写信那样。”
单空偌看着她,点了点头:“可以。”
“那我现在就写!”念琪从他怀里滑下来,跑到书桌前,拿起纸笔,认真地写了起来。她写字还很吃力,笔画歪歪扭扭的,却写得格外认真。
单空偌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稚嫩的笔迹,忽然觉得眼睛很酸。他想起谭义夜常说,念琪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倔强又敏感。那时候他还会反驳,说念琪比自己乖多了。
可现在,那个会和他拌嘴的人,己经不在了。
***傍晚的时候,谭义夜的旧部陆续从北方赶来。为首的是张副官,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装束的士兵,齐刷刷地跪在堂屋门口,声音洪亮而悲怆:
“末将……参见将军!”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单空偌站在灵堂前,看着他们磕头,看着他们哭红的眼睛,心里却依旧一片麻木。这些人曾经跟随谭义夜出生入死,为他冲锋陷阵,他们的悲痛是真实的。可单空偌却感觉不到,他的世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白。
“单先生,”张副官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将军的后事,您……有什么吩咐?”
单空偌看着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简单些,他不喜欢铺张。”
“是。”
“墓地……就选在南湖边吧,”单空偌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他说过,喜欢那里的芦苇。”
“是。”
“还有……”单空偌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着灵桌上的供品——那是一盘桂花糕,谭义夜最喜欢的核桃馅,“别告诉北方的老人们,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张副官的眼圈又红了:“是,单先生想得周到。”
单空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灵柩旁,静静地看着谭义夜的遗像。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锐利而温柔,是单空偌偷偷从他的相册里找出来的,说是北平平和时期拍的。那时候的他们,虽然依旧有矛盾,有隔阂,却至少……还在一起。
“将军生前最敬重您。”张副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犹豫,“他常说,只有单先生……懂他。”
单空偌的肩膀微微一颤。懂他吗?或许吧。他懂他的野心,懂他的无奈,懂他的温柔,也懂他的残忍。可正是因为懂,才更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你们……都回去吧,”单空偌的声音很轻,“这里有我。”
张副官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士兵们退了出去。堂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单空偌和谭义夜的遗像,还有那盏在风中摇曳的长明灯。
***夜深了,邻居们都回去了,念琪也在里屋睡着了,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先生”。单空偌坐在灵堂前的蒲团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那是谭义夜从甘露寺求来的,说能保平安。可现在,它没能保住谭义夜,也没能安抚单空偌的心。
他一遍遍地着冰凉的珠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这不是第一次失去重要的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哭过;沈星琪牺牲的时候,他痛过;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想起第一次在临江饭店见到谭义夜的情景,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眼神锐利如刀;想起密云雪夜的帐篷里,他忍着剧痛,却用狼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想起逃亡路上的山洞里,他第一次卸下防备,诉说着对自己“死”后那几年的思念;想起北方大本营的书房里,他笨拙地为自己描眉,说“这样好看”;想起野战医院的病床前,他醒来后抓住自己的手,虚弱却坚定地说“对不起……还有,别走”;想起昨天下午,在古寺的银杏树下,他握着自己的手,平静地说“这辈子,最对不住你,也最庆幸遇见你。值了”……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越是清晰,心就越是疼,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密密麻麻,无处可逃。
“谭义夜……”单空偌终于低低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沙哑而破碎,“你这个混蛋……”
“你说过要陪我看樱花的……”
“你说过下辈子要早点找到我的……”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单空偌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像是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他不敢哭出声,怕吵醒念琪,怕惊扰了沉睡的谭义夜,只能任由悲伤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这是谭义夜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也是单空偌漫长永夜的开始。他知道,从今往后,每一个夜晚都会像这样漫长而寒冷,没有谭义夜的体温,没有他的呼吸,没有他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低语。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颗破碎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单空偌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站起身,走到灵柩旁,最后看了一眼谭义夜的遗容。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棺盖。
“砰”的一声轻响,像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单空偌转过身,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眼神空洞而茫然。长夜即将过去,可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永夜,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念琪真相,不知道该如何……独自活下去。
但他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为了念琪,为了谭义夜的嘱托,也为了那些未了的约定。
只是,这条路,注定要在黑暗中独自前行了。
单空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堂屋的门。清晨的冷风灌进来,带着露水的湿气,让他打了个寒颤。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那个曾经答应要陪他看遍日出日落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漫长的秋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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