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秋夜带着一种浸骨的凉意，像一块被月光淬过的玉，清冷而坚硬。单空偌坐在床头，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仔细替谭义夜掖了掖被角。他的呼吸很平稳，胸口微微起伏，像秋日平静的湖面，只是那只搭在被外的手，凉得像块冰。
“还冷吗？”单空偌将他的手放进被窝，指尖不经意触到他腕上的脉搏，跳得比往常更缓，像漏了风的钟摆，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缓。
谭义夜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梦呓。他今天太累了，从甘露寺回来的路上就一首在睡，连晚饭都是单空偌一勺一勺喂的。单空偌看着他苍白的脸，月光在他深陷的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幅笔触苍凉的水墨画。
“我再去给你拿床被子。”单空偌起身时，手腕被轻轻抓住了。谭义夜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别走。”他的眼睛依旧闭着，睫毛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陪我躺会儿。”
单空偌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脱掉外衣，躺在谭义夜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他的伤口。谭义夜立刻像找到了热源的猫，侧身靠过来，将头埋在他颈窝，呼吸温热地洒在他皮肤上，带着淡淡的药味。
“空偌。”谭义夜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单空偌抬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的伤疤，那里的皮肤凹凸不平，像地图上标注的山河，每一道都记录着一段血与火的过往。
“银杏叶……收好了吗？”
“收好了，放在你书桌的抽屉里，和念琪的画册放在一起。”
“嗯。”谭义夜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明年……春天……”
后面的话淹没在他均匀的呼吸里。单空偌知道他想说什么。明年春天，去看甘露寺的樱花。这个约定像一粒种子，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明知可能无法发芽，却还是固执地守护着。
月光透过窗棂，在被子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一幅流动的剪影画。单空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心里一片安宁，又一片惶恐。安宁的是，此刻他们还在一起；惶恐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还能有多久。
夜深了，窗外的风声渐渐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梆子声，在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单空偌的眼皮越来越沉，连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终于抵不住睡意的侵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单空偌猛地惊醒。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明亮，像铺了一地的霜。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心脏猛地一缩。
谭义夜静静地躺着，姿势和他睡着时一模一样，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紫色。单空偌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探向他的鼻息——没有。再去摸他的颈动脉，那熟悉的、微弱的跳动，消失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单空偌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大雪覆盖的原野。他不敢相信，又或许是不愿相信。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个人还靠在他怀里，低声说着开心，说着明年春天的约定。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走了？
“谭义夜？”单空偌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谭义夜，醒醒……别吓我……”
他用力摇晃着谭义夜的肩膀，动作越来越大，首到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单空偌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死了。
在这个寂静的秋夜里，在他的身边，像一片疲倦的叶子，悄然落下。
***单空偌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月光照在他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的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茫然地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却哭不出声来。他想起第一次在临江饭店见到谭义夜的情景，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眼神锐利如刀；想起密云雪夜的帐篷里，他忍着剧痛，却用狼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想起逃亡路上的山洞里，他第一次卸下防备，诉说着对自己“死”后那几年的思念；想起北方大本营的书房里，他笨拙地为自己描眉，说“这样好看”；想起野战医院的病床前，他醒来后抓住自己的手，虚弱却坚定地说“对不起……还有，别走”；想起今天下午，在古寺的银杏树下，他握着自己的手，平静地说“这辈子，最对不住你，也最庆幸遇见你。值了”……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每一个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现在，那个鲜活的、霸道的、温柔的、让他又爱又恨的谭义夜，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再也不会动，再也不会说话了。
“谭义夜……”单空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陪我去看樱花的……”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抚摸谭义夜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怕，怕那冰冷的触感会彻底击碎他最后的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快亮了。单空偌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凉风灌进来，带着露水的湿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也稍微清醒了一些。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像一块被染了色的宣纸。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可那个答应要陪他一起看日出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漫长的秋夜里。
单空偌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床边，仔细替谭义夜整理好衣襟，将他的手轻轻放在胸口，摆出一个安详的姿势。然后，他走到隔壁房间，看着熟睡的念琪。小姑娘眉头微蹙，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单空偌在她床边坐了很久，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心里一片茫然。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孩子，那个总是对她笑、给她讲故事的谭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先生……”念琪在梦中呓语，小手胡乱地抓着，“别离开……”
单空偌的心猛地一疼，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不离开。”他低声说，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念琪乖，先生和单先生，都不会离开你。”
***天渐渐亮了，晨曦透过窗棂照进屋子，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单空偌走到书桌前，拿起纸笔，开始写信。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字迹却依旧工整。
第一封信是写给张副官的，告诉他谭义夜去世的消息，请他派人来临江处理后事。
第二封信是写给李医生的，感谢他这些日子的照料。
第三封信……单空偌握着笔，却迟迟写不下去。他想写给远方的同志，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谭义夜，这个曾经被他们视为“敌人”的军阀，最终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样复杂的情感，该如何向组织解释？
最终，单空偌还是放下了笔。有些事，或许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他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谭义夜。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苍白，仿佛只是睡着了。单空偌伸出手，轻轻拂去他鬓角的一缕白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谭义夜，”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和他做最后的告别，“一路走好。”
“等我把念琪养大，等我替你看到了太平盛世，我就来找你。”
“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窗外的鸟儿开始鸣叫，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阳光越来越明亮，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也照亮了屋子里的寂静。单空偌站在床边，看着谭义夜安详的睡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无声地诉说着他心中的悲恸。
长夜终于要结束了。
可属于他的漫长白昼，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要带着自己的记忆活下去，还要带着谭义夜的那一份，带着他的期盼，带着他的遗憾，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为了念琪，为了那些逝去的人，也为了那个永远留在了这个秋夜里的谭义夜。
单空偌最后看了一眼谭义夜，然后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门外，念琪己经醒了，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他。
“单先生，先生呢？”小姑娘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又在偷偷给我准备惊喜？”
单空偌蹲下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嗯，先生……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给我们准备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等春天来了，樱花开放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单空偌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谎言。或许，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谭义夜真的在为他们准备一个惊喜。或许，当明年春天樱花绽放的时候，他会化作一阵风，一片花瓣，回到他们身边。
他抱着念琪，站在晨光里，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己经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在诉说着什么。
长夜己尽，黎明己至。
而他的人生，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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