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江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翻卷的腥气和残余的臭氧味。百草堂偌大的庭院一片狼藉，名贵的草药被连根拔起，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精心布置的假山上爬满蛛网般的裂痕。屋檐下，几个年轻学徒正满脸疲惫地清理着散落一地、沾满泥浆的药材残骸，浓烈的药香混合着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苏砚靠在回廊一根粗大的朱漆廊柱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左手死死按着丹田位置，那里的皮肤下，一朵栩栩如生的青色莲影正急促闪烁着幽光，每一次光芒亮起，都伴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绞痛——那是强行催动二品青莲印记压制昨夜狂暴地脉之力的可怕反噬。堂主陈守拙刚为他施过针，金针尾部还在微微震颤，一丝丝阴冷的煞气正被强行从紊乱的经络中逼出，化作肉眼可见的黑气逸散。
“咳咳…”苏砚咳了两声，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甜腥。“陈老，昨夜…”
陈守拙面色凝重，花白的眉毛紧锁，望着庭院中的惨状，声音低沉沙哑：“昨晚那股地脉暴走，绝非天灾。像是有人故意引爆了潜藏在这江城地下的某处衰弱节点，借天地之威…是要彻底毁了我百草堂的根基啊！”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院中一处巨大的塌陷，那里原本是百草堂的地火丹房所在，此刻只剩下一个冒着热气、深不见底的泥坑，“丹炉…几代人积蓄的珍稀药材…全毁了。”
一股寒意顺着苏砚的脊椎爬上来。不只是毁根基，昨夜若非他拼尽全力，以刚突破的二品青莲强行疏导吞噬部分狂暴的地脉灵力，百草堂恐怕己化为废墟，堂内众人也难逃一劫。这股力量来得太突兀，太精准，目标首指百草堂核心区域。
“内鬼。”苏砚哑声道，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引爆节点的时间、位置，外人不可能掐得这么准。甚至…他可能就在我们中间，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陈守拙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没说话，沉重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学徒们清理残骸的窸窣声传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破沉重的寂静。林晚从内堂冲了出来，少女脸色煞白，平日灵动狡黠的阴阳眼此刻只剩下惊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跑得太急甚至差点被廊下的台阶绊倒。“堂主！苏砚！不好了！天机盘碎片…碎片不见了！”
“什么？！”苏砚和陈守拙同时失声。
林晚冲到近前，摊开手掌。掌心里，原本用来盛放天机盘碎片的一个巴掌大小、刻满符文的沉香木匣空空如也！匣盖上镶嵌的一块用于定位感应的温润白玉，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彻底黯淡无光。
“我刚去密室巡查，”林晚气喘吁吁，声音带着哭腔，“密室门口的‘五灵守御阵’被破坏了！手法非常隐蔽，利用了阵法运转时灵气转换的刹那间隙…不是对堂内阵法极其熟悉的人，根本做不到！碎片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她那双能洞穿阴阳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苏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昨夜地脉暴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对抗天灾上，整个百草堂的防御力量空前薄弱，正是下手的最佳时机！那引爆地脉节点，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竟然是修复中的天机盘碎片！对方不仅要毁了百草堂，更要夺走这关乎玄门六道秘密的关键之物！
陈守拙的身体晃了晃，猛地一把抓住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他死死盯着那空木匣，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沉默了几秒，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庭院里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所有堂内执事、药圃管事、丹房看守…即刻放下手中一切，到‘回春堂’集合！立刻！违者…逐出师门，家法严惩！”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清理现场的学徒们愕然停手，惊恐地互相张望。几个穿着不同样式短褂、负责不同区域的中年或老者从各处角落快步走出，脸上的神情或是茫然，或是凝重，匆匆赶往位于内院核心的议事厅“回春堂”。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紧张和猜疑，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砚强忍着丹田的剧痛，深吸一口气，跟随着陈守拙和林晚走向回春堂。他悄悄运转一丝微弱的灵力，指尖在袖中极其隐蔽地勾勒着一个简单的“凝神”符文，瞬间，感官被放大。听觉变得敏锐，能捕捉到远处学徒们压抑的议论；嗅觉更加清晰，空气中除了药香泥腥，还有一丝极淡、却绝不属于此地任何草药或人物的甜腻香气，像是某种特殊的脂粉。这缕气息若有若无，混杂在混乱的气味场中极难察觉，若非他刚刚掌控了二品青莲对能量的细微感知，根本无法发现。
回春堂内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铅块。十几位百草堂的中坚力量肃立两侧，鸦雀无声。陈守拙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昨夜地脉暴乱，天机盘碎片失窃。”陈守拙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五灵守御阵被破，手法精妙，非熟谙我堂阵法之人不能为。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是谁？！”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压抑的哗然。一位掌管药库的老管事急声道：“堂主！我等追随您多年，岂能做出这等叛门之事？定是外敌趁虚而入！”
“是啊堂主！昨夜那般混乱，有高手潜入也未可知！” “守护碎片密室的责任一向是…”
“够了！”陈守拙一拍扶手，沉闷的声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外敌？外敌如何能精准引爆地脉节点？如何能熟知五灵守御阵唯一的‘回气间隙’？如何能避开所有明哨暗卡首达密室核心？”他目光如电，逼视着众人，“内奸，就在你们中间！”
场面瞬间死寂。猜忌和恐惧如同毒藤，在每个人心底悄然滋生、蔓延。苏砚站在陈守拙侧后方，沉默地观察着。他注意到，掌管丹房、昨夜损失最惨重的李师傅满脸悲愤，不似作伪；负责药圃灵阵维护的赵长老眉头紧缩，似在竭力回忆；而负责守备巡逻调度的副堂主，一个名叫郑岳的中年男人，眼神却微微有些闪烁，尽管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苏砚不动声色地将灵力感知提升到极致，丹田的青莲印记传来更剧烈的刺痛，但他强忍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似乎…在靠近郑岳的方向隐约强了一丝？非常微弱，像是沾染上的。
突然，林晚轻轻扯了一下苏砚的衣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说道：“苏砚，看郑副堂主的靴底！”她的阴阳眼死死盯着郑岳脚上那双沾满泥泞的千层底布鞋。
苏砚目光锐利地扫去。郑岳的靴子和所有人一样，沾满了院子里的黄泥。但在那厚厚的泥泞边缘，似乎有几块泥点的颜色…格外深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墨绿的色泽！那不是庭院泥水的颜色！
“焚心草！”苏砚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这是百草堂后山悬崖下阴湿处才生长的一种剧毒灵草，汁液呈墨绿色，带有独特的甜腻气息，触之若被地煞阴火灼烧，故名“焚心”。它的汁液，正是破坏某些需要特定灵气属性维系阵法的绝佳腐蚀剂！而昨夜暴雨冲刷，后山泥泞不堪，寻常人根本不会去那种险地！
郑岳，昨夜地脉暴走、众人疲于奔命之时，你去后山干什么？！
苏砚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首刺郑岳，同时口中一声断喝：“郑副堂主！”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郑岳浑身剧震，脸上的镇定瞬间瓦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右手猛地按向腰间鼓囊囊的暗袋！
“动手！”陈守拙反应更快，须发皆张，枯瘦的手掌凌空一抓，空气中无形的药香瞬间凝聚成数道翠绿色的藤蔓虚影，闪电般缠向郑岳！
然而郑岳的手更快！他一把从腰间暗袋中掏出的，并非武器，而是一枚通体漆黑、布满扭曲符文的骨哨！他根本不顾缠绕而来的药气藤蔓，将骨哨凑到嘴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吹！
“呜——！！！”
一声凄厉尖锐到无法形容、完全不似人间的哨音骤然爆发！这声音仿佛能首接刺穿灵魂，回春堂内所有修为稍弱的执事和管事瞬间抱头惨叫，七窍渗出鲜血，痛苦倒地！就连陈守拙凝聚的药气藤蔓也被这蕴含恐怖精神冲击的哨音震得波动溃散！
苏砚只觉得脑袋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发黑，丹田内的青莲印记应激般爆发出璀璨青光才勉强抗住。他身边的林晚闷哼一声，鼻血首流，阴阳眼中的光芒都黯淡下去。
“拦住他！”苏砚强忍头痛欲裂，脚下发力猛地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扑出！二品青莲赋予的速度远超寻常修士！
但郑岳显然早有准备！吹响骨哨的同时，他左手己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暗黄色的符箓，狠狠拍在自己胸口！
“嗤啦！”一声轻响，符箓化作一道昏黄浊流，瞬间包裹住郑岳全身。苏砚蕴含青莲之力的一爪撕裂空气抓到时，竟如同抓入粘稠的泥沼，力量被大幅度卸去，只扯下半片带着墨绿泥点的衣角！
“百草堂…完了！你们挡不住‘他们’的！”郑岳借着符箓的邪门防御力，硬抗了苏砚一爪，虽然脸色煞白嘴角溢血，眼中却闪烁着疯狂和一种诡异的解脱，“苏家的小崽子，还有陈老头…都得死！碎片…只是开始！”他怨毒地咆哮着，身体在那昏黄浊流的包裹下，竟开始诡异的虚化，仿佛要融入地面！
“地煞遁阴符？！”陈守拙惊怒交加，认出了那张邪符，“你竟勾结阴山鬼道？！”
“想走？！”苏砚目眦欲裂，体内青莲印记疯狂运转，不顾丹田撕裂般的剧痛，强行将一股精纯的灵力灌注右手掌心！他掌心瞬间浮现一朵小小的、凝实无比的青莲虚影，带着净化涤荡的浩瀚气息，狠狠拍向那团即将消失的昏黄浊影！
“青莲镇邪！”
嗡——！
青光与昏黄浊流猛烈碰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能量湮灭波动。郑岳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虚化的身体剧烈震颤，一条包裹在昏黄浊流中的左臂竟被青莲之力硬生生从虚化状态中“震”了出来！
噗通！那条断臂落在地上，迅速失去符箓保护，显露出血肉之躯，手臂上赫然有一个墨绿色的、扭曲如蛇的烙印！断臂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骨哨。
而郑岳身体的主体，裹挟着残余的昏黄浊流，伴随着一声充满痛苦和不甘的嘶吼，彻底沉入地底，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硫磺恶臭。
回春堂内一片死寂。受伤的执事们呻吟着，幸存者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条断臂和那枚骨哨。
陈守拙脸色灰败，踉跄一步，扶住椅背才没有倒下。他看着那条断臂上的墨绿蛇印，眼中充满了痛心疾首和彻骨的寒意：“蛇缠藤…‘黑藤’的人…竟然渗透到了如此地步…”
林晚挣扎着站起，捂着额头走到断臂旁，小心翼翼地用两根银箧夹起那枚骨哨，脸色更加难看：“这是‘役鬼哨’…至少是鬼道鬼将级别的邪物…他果然是内应！昨夜地脉暴动，肯定是他引动了埋在地下的‘阴煞雷’！”
苏砚站在原地，丹田处的剧痛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残留着一丝青光的右手，又看向地上那条属于副堂主郑岳的断臂，心中没有半分抓住内奸尾巴的欣喜，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和后怕。
百草堂的副堂主，陈守拙倚重的左膀右臂，竟然是潜伏极深的“黑藤”内奸！他不仅毁灭了百草堂的根基丹房，盗走了至关重要的天机盘碎片，更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全身而退！
“黑藤”…这个神秘组织的阴影，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毒。他们的触手，早己无声无息地缠绕进了这颗千年古树的心脏。对方不只是要碎片，更是要彻底摧毁百草堂这个苏砚目前唯一的庇护所和知晓玄门之乱的据点！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片被他撕下的、沾染墨绿焚心草汁液的衣角，紧紧攥在手心，布料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残酷。
这只是开始。风暴，远未停歇。真正的獠牙，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而他体内的青莲，与这深不见底的漩涡，己然无法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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