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听竹苑”袅袅的药香和“静思斋”定时的银针起落间，悄然滑过数日。王府表面依旧维持着那层肃穆沉静的壳，但某些细微的变化，如同初春悄然钻出冻土的新芽，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发生。
林暖儿严格遵循着“先通后补”的铁律。每日清晨，她必定亲自在“听竹苑”的小厨房里，守着那一锅文火慢熬的茯苓山药粥，或是清炖的百合莲子羹。食材的选择、火候的把握、咸淡的拿捏，她都亲力亲为，不容有失。午间的清蒸鲈鱼，晚间的时蔬羹汤，也由她拟好单子，看着厨房照做，再亲自提去“静思斋”。
起初，萧景珩对着这些寡淡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膳食，眉头总是下意识地紧锁，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亏待的委屈。林暖儿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在他放下碗筷时，平静地陈述着医理：“王爷，脾胃乃后天之本。此刻它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河道，需要的是疏导清理，而非倾泻洪水。这些药膳，便是那温和的清淤之舟。”福伯总是在一旁适时帮腔，用王爷近日“夜里睡得似乎安稳了些”、“晨起心悸略减”这样微小的改善来劝慰。萧景珩最终总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勉强用下一些。
针灸治疗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次，林暖儿都精准地选取穴位，沉稳地下针，引导着那股微弱却坚韧的“气”，在萧景珩左腿淤塞如磐石的经络中艰难穿行。强烈的酸胀感如同潮汐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志，每一次治疗结束，他都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疲惫不堪，脸色苍白。然而，那酸胀之后，左腿深处传来的、虽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轻松感，如同黑暗中摇曳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一点点瓦解着他心底那堵坚冰铸成的绝望之墙。
他不再抗拒针灸，甚至在林暖儿行针时，那紧攥的拳头会无意识地松开一丝缝隙。当那缕微弱的暖流艰难淌过，带来片刻的舒适时，他紧锁的眉宇间，也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弛。
然而，涤荡沉疴的过程，绝非一帆风顺。那些被强行停掉的、混杂了无数名贵药材的“补药”，如同依附多年的毒藤，其根系早己深入肌体。骤然剥离，带来的并非全是轻松，更有“戒断”的阵痛和身体的混乱。
这一夜，便是如此。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静思斋”内室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焦躁气息。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着萧景珩辗转反侧的身影。他并未像前几晚那般被剧痛完全吞噬，但左腿深处那熟悉的、令人抓狂的灼热感和麻木下的蚁行感，却如同顽固的幽灵，驱之不散，缠绕不休。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和悸动，如同野火在胸腔里闷烧，搅得他心神不宁，毫无睡意。白日里针灸带来的那点微弱轻松感，在这深沉的夜里，似乎也被这无名的烦乱消磨殆尽。
“福伯…”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压抑的烦躁，“…去请她来。”
福伯心领神会，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差莫言去“听竹苑”。
林暖儿并未睡下。她正就着昏黄的油灯，研读那本泛黄的医书残卷，试图从那些晦涩的古方和经络图中，为萧景珩那深藏的“附骨疽”之毒寻找一线生机。听到莫言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她立刻合上书，抓起针囊和药油瓶，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他再次踏入沉沉的夜色。
推开“静思斋”内室的门，一股混合着沉水香、残余药味和萧景珩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焦躁气息扑面而来。烛光下，他靠坐在床头，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苍白的锁骨和脖颈处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死寂，却充斥着一种无处宣泄的烦乱和深深的疲惫。看到林暖儿进来，他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开始。
林暖儿净手，点燃一支细小的安神线香，清冽的草木气息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浊气。她没有立刻施针止痛，而是先观察了一下萧景珩的状态。他左腿并未因剧痛而痉挛，但肌肉紧绷，皮肤下的血管似乎比平日更明显些，呼吸略显急促，眼神涣散，显然是心神不宁所致。
她改变了策略。打开针囊，捻起几根较短的毫针。
第一针，轻柔地刺入他头顶的**百会穴**（安神醒脑，升阳固脱）。
第二针，落在手腕内侧的**神门穴**（心经原穴，宁心安神）。
第三针，刺入足内踝上方的**三阴交穴**（调肝脾肾，安神定志）。
第西针，落在小腿内侧的**太溪穴**（肾经原穴，滋阴降火）。
第五针，刺入足底的**涌泉穴**（引火归元，安神助眠）。
她的手法与平日疏通腿部经络时截然不同，落针更轻、更柔，如同春雨润物。捻转行针时，指下的力道也极其温和舒缓，旨在安抚那躁动的心神，引导内里紊乱的气息归于平静。
随着银针的落下和那安神香气的萦绕，萧景珩感觉心头那股无名的燥火和悸动，仿佛被一股清凉柔和的气息缓缓包裹、Orbite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安抚。那在胸腔里闷烧的野火，被一点点浇熄，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绵长而均匀。左腿深处那纠缠不休的灼热感和蚁行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在心神渐宁之后，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内室陷入了真正的寂静。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萧景珩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声。
治疗完毕，林暖儿动作轻柔地逐一将银针起出。她收拾好针囊，准备像往常一样，无声地退出去。
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突兀地响起：
“…那粥里…添了什么？”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好奇。
林暖儿的脚步顿住了。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烛光下，萧景珩并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但显然是在问她。
“王爷是说…早膳的山药茯苓粥？”林暖儿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萧景珩应了一声，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有股…特别的清气。”
林暖儿微怔，随即明白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回王爷，那是**薄荷**。民女昨日去后园为王爷采摘新鲜的荷叶（用于晚膳的时蔬羹汤），在池塘边的石缝里，发现了几丛野生的薄荷，长势甚好。想着薄荷性凉，能疏散风热，清利头目，更能醒脾开胃，便随手摘了几片嫩叶，洗净后切碎，在粥快熬好时撒入少许提味。”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薄荷…”萧景珩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暖儿身上，不再是审视或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探究，“…石缝里长的？”他想象着那几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顽强生长的植物。
“是的，王爷。”林暖儿点点头，语气自然而放松，仿佛在和一个寻常人闲聊，“薄荷性子泼辣，最是随遇而安。墙角石缝，水边林下，但凡有些湿气阳光，便能扎根生长。越是贫瘠之地，它的香气反而越是清冽醒神。”她说着，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袖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薄荷叶清凉的触感和扑鼻的香气。
萧景珩沉默地看着她。烛光在她清秀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说话时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对寻常草木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了解，没有丝毫的卑微或刻意讨好。这与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或敬畏、或谄媚、或带着算计的目光截然不同。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波澜，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漾开。
“它…怕寒吗？”他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自然了些。这个问题，与他腿上的伤、与王府的权势、与那些沉重的过往都毫无关系，仅仅只是关于一株长在石缝里的、叫做薄荷的野草。
林暖儿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薄荷耐寒也耐热，但冬日严寒，地上部分会枯萎，只留宿根在土里蛰伏。待到来年春暖，便又能破土而出，生机勃勃。”她顿了顿，补充道，“生命力很是顽强。”
“哦。”萧景珩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摇曳的烛火，不再言语。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却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松弛下来。眉宇间积郁的沉郁和烦躁，似乎也被这短暂而平常的对话冲淡了几分。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静谧，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不安，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药油的清冽、安神香的草木气息，以及…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薄荷的清凉味道。
林暖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烛光下萧景珩那张依旧苍白却少了些戾气的脸。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绵长，似乎真的快要睡去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外壳，在这一刻，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一丝内里的疲惫与…一丝属于普通人的、对寻常事物的好奇。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感受着这难得的不再冰冷、不再剑拔弩张的气氛。首到确认他呼吸完全平稳，才轻轻福了一礼，提起针囊，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庭院草木的气息。林暖儿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几颗疏星在云层间闪烁。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方才内室里那缕薄荷的清香。
这一夜，没有惊心动魄的痛楚，没有针锋相对的言语。只有几根安神的银针，一碗添了薄荷的清粥，几句关于野草生长习性的闲谈。然而，这看似平常的细节，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第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虽小，却预示着某种坚冰融化的开始。那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薄荷，用它清冽的香气，不仅提点了粥的味道，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渗透了这王府深院最坚硬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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