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听竹苑”小厨房里文火慢炖的药粥,在袅袅升腾的蒸汽中悄然滑过。王府深院的日子,被林暖儿精准地切割成一块块——晨起药膳、午前针灸、午后研读、傍晚药膳、夜深复盘。单调,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秩序和力量。
数日过去,那些清粥淡羹、银针艾灸的效用,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开始在萧景珩这座沉寂的“冰山”上留下微不可察的痕迹。
最明显的是他的气色。那长久笼罩在眉宇间的灰败死气,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一层。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透着行将就木的枯槁,隐隐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河。福伯伺候他盥洗时,惊喜地发现王爷眼睑下那两抹浓重的青影也淡了些许。更让他老怀安慰的是,萧景珩夜间惊醒的次数明显减少,那令人揪心的、因莫名燥热心悸而辗转反侧的情形,也大大减轻了。清晨醒来时,虽然依旧疲惫,但那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感,似乎也缓解了一两分。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林暖儿敏锐的观察。诊脉时,指下那沉迟无力的脉象,似乎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根”,如同贫瘠土壤深处冒出的第一缕嫩芽。舌苔上那层灰白厚腻的“苔藓”,边缘处也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虽然深处的芒刺依旧顽固。
时机,到了。
这日午后,针灸完毕。萧景珩靠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额角还带着行针后特有的细密汗珠。左腿深处那强烈的酸胀感尚未完全消退,但随之而来的、那缕微弱却真实的轻松感,也让他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
林暖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针囊告退。她净了手,走到榻边,目光沉静地落在萧景珩盖着薄毯的双腿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郑重:
“王爷,数日调理,脾胃渐苏,药毒稍清,气血略通。暖儿以为,是时候开始尝试…复健了。”
“复健?”萧景珩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眼眸中瞬间凝聚起警惕和冰寒。这个词对他而言,无异于揭开那道最深、最痛、也最不愿面对的伤疤!那些年,在御医的指导下,他并非没有尝试过所谓的“复健”。每一次都是希望燃起,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和绝望狠狠碾碎!每一次笨拙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挣扎,都是对他“战神”尊严最残酷的践踏!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他别过脸,重新闭上眼,仿佛只要不去看,不去听,就能逃避这令人难堪的提议。
林暖儿对他的抗拒视若无睹。她走到一旁,从随身带来的布包里,取出几样东西——几条宽窄适中、质地柔软的素色棉布带,几个大小不一的、填充着柔软荞麦壳的方形靠枕(显然是新制的),还有几块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小木块。
她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极其熟练地、动作麻利地在罗汉榻上摆弄起来。她先将一个较大的靠枕垫在萧景珩的足踝下方,调整高度。然后用一条布带,极其小心地、避开伤疤区域,松松地环住他的小腿肚,布带两端绕过榻沿,固定在一个小木块上。接着,她又用另一条布带,以类似的方式,环住大腿中部下方,同样固定。最后,她将两个较小的靠枕分别垫在膝盖窝和足跟处,起到支撑和保护的作用。
整个过程,她动作轻柔而专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很快,一个极其简易却构思巧妙的腿部支撑和被动牵引装置便呈现在萧景珩面前。它没有复杂的机关,没有昂贵的材料,却充分利用了布带的柔韧牵引力和靠枕的稳固支撑,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患处,又能提供极其缓慢、可控的关节活动空间。
“王爷请看,”林暖儿指着装置,声音清晰而平和,“此物简陋,却可助王爷在床上进行极其缓慢、被动的关节屈伸和肌肉拉伸。无需王爷用力,只需放松肢体,由暖儿或福伯协助,每日进行数次,每次时间极短。”她拿起固定在小木块上的布带末端,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拉动了一下,带动萧景珩的小腿微微向上抬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随即又缓缓放下。“便是如此。幅度极小,速度极缓,旨在活动僵硬的关节,拉伸挛缩的筋肉,防止进一步萎缩,并促进气血流通。”
萧景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套“粗陋”的装置,盯着那条环在自己小腿上的布带,盯着那个被布带牵引着、微微抬起的、属于他却又如此陌生的肢体。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羞耻、愤怒和恐惧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这算什么?他萧景珩,曾经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战神,如今竟要像个婴儿般,被人用布带绑着腿,进行这种可笑又屈辱的“活动”?这无异于将他最后的尊严剥光了示众!
“拿走!”他的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压抑的狂怒,“本王不需要这些!休要再提!”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碍眼的装置彻底摧毁!
“王爷!”福伯“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老泪纵横,声音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恳求,“王爷息怒!您就听林姑娘一句劝吧!老奴…老奴求您了!看着您这腿…看着它一天天…老奴这心里…刀割一样啊!”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花白的头发在冰冷的地砖上颤动,“林姑娘说得对!哪怕…哪怕只是动一丝一毫!那也是好的!那也是告诉它…它还在!它还没被老天爷收走!王爷!您就当…就当是可怜可怜老奴…可怜可怜那些还在北境盼着您的将士们…试一次…就试一次,行吗?”老人的话语字字泣血,饱含着数年来积压的痛苦和无望的期盼。
萧景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腿痛,而是因为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福伯的眼泪,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他冰封的心上。林暖儿那平静却执拗的眼神,像最坚韧的藤蔓,缠绕着他抗拒的堡垒。那套简陋的装置,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屈辱的象征,更像是一道通往无底深渊的裂缝——裂缝那边,可能是更深的绝望,也可能…是极其渺茫、却又无比的一丝微光。
拒绝?继续在这冰冷的轮椅和绝望的麻木中沉沦,首到彻底化为枯骨?
尝试?再次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去赌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在他眼中翻涌,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死死地咬着牙关,牙根甚至渗出血腥味。他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从齿缝里迸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都…出去!”
林暖儿看着他那近乎崩溃的痛苦挣扎,心中酸楚,却也知道此刻再多言只会适得其反。她默默地、动作轻柔地解开了那刚刚系上不久的布带,收起了靠枕和小木块。对着依旧跪地不起、泪流满面的福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先离开。
两人无声地退出了内室,留下萧景珩独自一人,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一尊被痛苦和绝望彻底冻结的雕像。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浸透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静思斋”内室一片漆黑,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萧景珩依旧靠坐在床头,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己经化成了石头。白日里福伯的眼泪,林暖儿平静的话语,那套“粗陋”的装置…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旋。
“哪怕只是动一丝一毫,也是在告诉您的腿,它没有被遗忘,它还有用。”
林暖儿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如同魔咒,一遍遍敲打着他的耳膜。
“它没有被遗忘…”
“它还有用…”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盖着薄毯的左腿上。黑暗中,那双腿仿佛失去了所有形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僵硬和死寂。它真的…还有用吗?它真的…没有被遗忘吗?还是说,连他自己,都早己在绝望中,将它彻底遗弃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腿痛更甚,比死亡更冷。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中,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如同野火般在他心底燃起。与其这样无望地活着,不如…不如彻底毁掉这无用的躯壳!或者…或者再试一次?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哪怕只是为了…堵住那小医女和福伯的嘴?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
黑暗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出手,摸索着白天林暖儿放在榻边小几上的那个布包。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布带和靠枕粗糙的表面。
他拿起布带,触手柔软。又拿起一个靠枕,里面填充的荞麦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回想着白日里林暖儿动作的每一个细节——足踝下的靠枕,小腿肚上的布带,绕过榻沿,固定在小木块上…
动作笨拙而迟缓。黑暗中,他摸索着将自己的左腿放好,将靠枕垫在足踝下。布带环过小腿肚时,那冰冷的触感和束缚感让他浑身一僵,几乎想要立刻放弃!耻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但最终,那点近乎自毁的倔强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微弱的渴望,压倒了所有。他咬着牙,颤抖着手,将布带固定好。然后是膝盖窝和足跟下的靠枕。
简易的装置,在黑暗中无声地搭好了。没有旁人,只有冰冷的月光和他沉重的呼吸。
萧景珩死死地盯着黑暗中那模糊的轮廓,仿佛在看着一个可怕的敌人。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房间内所有的氧气。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凝聚在抓住布带末端的手上!
拉!
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在黑暗中贲张!
布带被骤然拉紧!
左腿的小腿,在那股力量的作用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抬起!
“呃啊——!”
一声极其压抑、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闷哼,骤然撕裂了室内的死寂!
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间从左腿膝盖和髋关节深处爆发!那不是针灸的酸胀,也不是旧伤的钝痛,而是筋肉被强行拉伸、关节被强行活动带来的、如同筋骨寸断般的剧痛!那感觉,仿佛沉寂了多年的、早己锈死粘连的机括,被强行撬动!每一丝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痛苦!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涌出,浸透了寝衣!萧景珩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抓着布带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太痛了!太狼狈了!太可笑了!
放弃吧!这根本就是徒劳!是自取其辱!
就在他几乎要被剧痛和绝望彻底击垮,想要松开手的瞬间——
林暖儿那句平静而坚定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脑中炸响:
“哪怕只是动一丝一毫,也是在告诉您的腿,它没有被遗忘,它还有用!”
它没有被遗忘…
它还有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愤、不甘和最后一丝倔强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从他灵魂深处涌出!他死死地攥着布带,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那撕裂般的剧痛,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一点一点地,继续向上拉动布带!
一毫!两毫!三毫!
小腿抬起的角度,极其微小,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关节深处发出的、细微的、如同生锈机括摩擦般的“咯吱”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意志力的剧烈消耗!
终于,那小腿抬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
萧景珩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手!
“咚!”
小腿重重地落回靠枕上,带来一阵闷响和更剧烈的震动痛楚!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脖颈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的锦被上,晕开深色的水渍。浑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剧痛依旧在左腿深处肆虐,如同无数钢针反复穿刺。
然而,就在这排山倒海的痛苦和极致的疲惫之中,一种极其奇异、极其微弱的感觉,如同石缝中艰难探出头的草芽,悄然滋生出来——
那是一种…**存在感**。
一种他的左腿,这具被他怨恨、被他遗忘、被他视为累赘的残破肢体,在经历了刚才那番撕心裂肺的“动弹”之后,重新向他发出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信号!它不再是毫无知觉的冰冷死物!它痛!痛得如此剧烈!痛得如此真实!
这痛,是活着的证明!
黑暗中,萧景珩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床柱上。月光穿过窗棂,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上蜿蜒的汗水和眼角…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滚烫的湿意。
他抬起那只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轻覆在了自己那依旧冰冷、依旧剧痛、却在刚才“动弹”了一下的左腿上。
掌心下,是冰冷的皮肤,是僵硬如铁的肌肉,是深入骨髓的痛楚。
但在这片冰冷的绝望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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