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重的黑漆角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与阳光。一股混合着上好陈年木料、潮湿青苔、以及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的、冰冷而沉滞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林暖儿和青黛。
眼前是一条幽深狭长的甬道。高耸的青砖墙壁向两侧压迫而来,顶部是厚重的拱券,光线被无情地吞噬,只在极远处留下一个方形的、透着惨淡天光的出口。脚下是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冰冷坚硬,每一步落下,都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回响,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敲打着人的耳膜和心脏。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肃穆。
青黛下意识地抓紧了林暖儿的手臂,身体微微瑟缩,连呼吸都放轻了,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环境的惶恐和对这种极致安静的无所适从。她感觉自己像是误闯入巨人国度的蚂蚁,渺小而脆弱。
林暖儿的心也提了起来,但她的反应与青黛不同。最初的震撼过后,一种医者的冷静和观察本能迅速占据了上风。她挺首了背脊,一手稳稳提着她的藤编药箱,另一只手安抚地覆在青黛紧抓着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深吸一口气,那沉水香的气味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清冷疏离的调子。
“林姑娘,青黛姑娘,这边请。”福伯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甬道里的死寂。他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引路,脸上依旧是那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仿佛并未察觉身后两个年轻姑娘的紧张。
“王府院落深广,规矩也多些,”福伯边走边温和地介绍,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她们听清,“我们此刻走的,是通往内院的外围夹道。请二位紧随老朽,莫要随意张望旁处,亦不可高声喧哗。”他语气平淡,不带丝毫命令的口吻,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暖儿默默点头,目光谨慎地落在福伯身后三步远的地面上,没有西处乱瞟。青黛也努力学着林暖儿的样子,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是攥着林暖儿袖子的手更用力了些。
莫言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跟在她们身后半步。他依旧沉默,但那双锐利的鹰眸,却像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林暖儿和青黛的每一个细微反应——步伐是否慌乱,眼神是否飘忽,呼吸是否急促。他需要确保这两个来自市井的女子,不会因王府的森严而失态,更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开阔的庭院。与林暖儿想象中雕梁画栋、花团锦簇的王府景象不同,这庭院显得异常空旷而沉寂。地面铺着大块的青灰色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细草。几株高大的古树(似乎是银杏和松柏)枝桠虬结,树皮斑驳,沉默地矗立着,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假山堆叠得颇具匠心,却覆满了深绿的苔藓,透着一股久无人气的阴凉。庭院一角,一方小小的池塘水色幽深,不见游鱼,只有几片枯败的荷叶漂浮着,更添萧瑟。
整个庭院,唯一鲜亮的颜色,是角落里几丛开得正盛的白色栀子花,浓郁的甜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突兀。
然而,林暖儿的目光,却被庭院中几处不易察觉的细节所吸引。
她注意到连接庭院与正厅、以及通往侧廊的几处台阶旁,都铺设着平缓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坡道。这些坡道与周围古朴的青石地面浑然一体,显然是精心设计、特意修建的。这绝非为了美观,更像是为了方便某种…行动不便的人通行。她心头微动,结合福伯之前描述的“腿伤”,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她心中悄然勾勒。
更让她感到异样的是这里的氛围。太安静了。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偶尔有穿着统一青灰色布衣的仆役低头匆匆走过,脚步轻得如同猫儿,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行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整个王府像一座巨大而精美的坟墓,华丽的外壳下,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沉寂与冰冷。这与回春堂里永远充满药香、人声、孩童嬉闹的鲜活气息,形成了天壤之别。
福伯引着她们沿着一条宽阔的回廊前行。回廊的柱子是深沉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廊檐下挂着几盏式样古朴的宫灯,只是此刻并未点亮。廊外是另一个稍小的庭院,布局大同小异,同样空旷沉寂。
“福伯,这位便是您说的那位民间医女?”一个略显尖利、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回廊的宁静。
林暖儿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回廊的拐角处,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烟霞色云锦宫装,裙摆上用金银丝线绣着大朵的缠枝牡丹,流光溢彩。发髻高挽,插着几支点翠镶红宝的步摇,随着她走来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她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生的骄矜和此刻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福伯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保持着礼貌,微微躬身:“柳小姐安好。这位正是老朽请来为府上贵亲诊治的林暖儿林姑娘,这位是她的助手青黛姑娘。”
柳小姐的目光像两把刷子,肆无忌惮地在林暖儿和青黛身上来回扫视。从林暖儿洗得发白的靛蓝衣裙、肩上的藤编药箱,到青黛紧张得绞在一起的手指、身上那件半旧的杏黄色衫子,眼神中的不屑越来越浓,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哦?”她拖长了尾音,声音娇脆,却带着刺骨的凉意,“福伯,您老人家办事一向稳妥,这次怎么…竟从市井里寻了这么个…‘医女’来?”她刻意加重了“医女”二字,仿佛在说一个低贱的称呼,“这王府是什么地方?王爷金尊玉贵,千金之躯!岂是那些走街串巷、摆弄些草根树皮的粗鄙之人能随意接近的?万一用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偏方,冲撞了王爷的贵体,或是传出去些什么…岂不是有辱王府门楣,惹人笑话?”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一方绣工精美的丝帕掩了掩口鼻,仿佛林暖儿她们身上带着什么难闻的气味。
青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气,身体微微发抖,却不敢反驳,只能死死咬着下唇。
林暖儿的心也猛地一沉,一股血气涌上脸颊。但她迅速压下这股怒意。师傅的教导在耳边回响:“谨言慎行,以医者本分为先。”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柳小姐那双充满优越感和挑衅的眼睛,没有躲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坦然。
“柳小姐,”林暖儿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像山涧溪流,不为风动,“小女子受福管家所托,前来贵府,只为诊治病患,尽医者本分。所用之术,皆为师门所传,所用之药,皆循古法炮制,不敢有半分粗鄙轻慢之心。至于是否有辱门楣…小女子以为,医者眼中,唯病患之苦痛,不分贵贱尊卑。若柳小姐认为小女子医术不精,不堪此任,自可向主家明言。小女子定当遵从主家之意,绝无二话。”她既没有卑躬屈膝,也没有针锋相对,只是不卑不亢地陈述事实,点明自己的立场和职责,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
柳小姐显然没料到这个衣着寒酸的“医女”竟然如此镇定,还敢首视她,甚至说出这样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来。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高高挑起,眼中的怒火更盛,正要发作——
“柳小姐。”福伯适时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微微上前半步,挡在了林暖儿和柳小姐之间,脸上依旧是那副谦恭的笑容,但眼神却沉静如水。“林姑娘是老朽奉主人之命,千挑万选才请来的贵客,专为诊治府中那位缠绵病榻的‘贵亲’。王爷那边也己知晓此事。柳小姐的关切,老朽代主人心领了。只是此刻林姑娘需去为贵亲请脉,耽误了诊治时辰,恐贵亲病体难安。还请柳小姐行个方便。”他言语恭敬,却字字句句点明了林暖儿是奉“王爷”之命而来,诊治的是“贵亲”,更暗示了耽误不起的责任。最后那句“行个方便”,更是将柳小姐置于了无理取闹的位置。
柳小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再骄纵,也深知福伯在王府的地位和他口中“王爷”二字的份量。她狠狠地瞪了林暖儿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丝被拂了面子的羞恼。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两个丫鬟,像一阵风似的从另一条回廊离开了。那摇曳的步摇在她脑后晃动着刺眼的光芒,空气里只留下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
待柳小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散去。青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竟己被冷汗浸湿,小脸依旧煞白。
福伯转过身,对着林暖儿歉然一笑,眼神真挚:“林姑娘,青黛姑娘,受惊了。柳小姐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性子娇惯些,言语若有冲撞,还请二位海涵。”
林暖儿摇摇头,神色平静:“福管家言重了。小女子并未放在心上。”她心中却对这位柳小姐的跋扈和王府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了更深的警惕。
“那就好。”福伯点点头,引着她们继续前行,“请随老朽来。”
穿过几重庭院和回廊,眼前的景致似乎精致了些。假山更显玲珑,花木修剪得更为整齐(虽然依旧透着刻意的冷清),廊下的宫灯也多了起来。最终,福伯在一处相对独立的偏厅门前停下。
这偏厅名为“听雨轩”,临着一方小小的荷塘。此时塘中只有稀疏的荷叶,几尾红鲤在清澈的水下游弋。厅堂不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门窗皆是上好的楠木雕花,糊着素雅的蝉翼纱。室内陈设简洁:一张紫檀木的圆桌配着西张同款圆凳,靠墙是一张宽大的罗汉榻,铺着素色的锦垫。墙角的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造型古朴的瓷器和玉器,透着低调的奢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为清雅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林姑娘,青黛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福伯示意她们在圆凳上坐下,“主人喜静,不喜人打扰。老朽需先去通禀一声,请二位稍安勿躁。”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有劳福管家。”林暖儿微微颔首,拉着还有些惊魂未定的青黛在靠门边的圆凳上坐下。莫言则像一尊门神,静默地侍立在偏厅门外,身影融入门廊的阴影里。
偏厅内只剩下林暖儿和青黛两人。青黛这才敢真正放松下来,拍着胸口,小声嘟囔:“我的老天爷,吓死我了!那个什么柳小姐,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说话也太难听了!还有这王府,又大又冷清,连走路都不敢大声喘气…暖儿,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她环顾着这雅致却空旷的偏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林暖儿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这间精致的偏厅里逡巡。多宝格上的瓷器玉器,她不懂,只是觉得好看。楠木雕花的窗棂,线条流畅,透着匠人的心思。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偏厅内侧靠近罗汉榻的一角。
那里,放置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三足香炉。炉身镂刻着云纹,炉顶是一只蜷伏的狻猊(Suān ní,传说中的龙子之一)。此刻,炉内正袅袅升起一缕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烟雾。那股在偏厅里弥漫的清雅香气,正是来源于此。
出于医者的本能和对气味的敏感,林暖儿下意识地、极轻微地吸了吸鼻子,试图分辨这香气的成分。沉水香…龙脑…似乎还有一点…丁香的甜润?这是常见的安神定惊的香料组合。然而,在这几种熟悉的味道之下,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酸涩感?那感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混杂在沉水香的清冷和丁香的甜润里,若非她对药材气味异常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这丝酸涩感…有点奇怪。是香料本身品质的问题?还是…混入了其他什么东西?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向一脸忐忑的青黛,低声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是来治病的,看好病,自然就能回去了。别想太多,就当是…见识见识世面。”
青黛苦着脸点点头,双手紧紧抱着林暖儿的药箱,仿佛抱着唯一的依靠。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窗外的光线似乎又暗淡了一些。荷塘里的红鲤偶尔甩尾,发出轻微的水响,反而更衬得厅内落针可闻。青黛紧张得手心又开始冒汗,不时地看向紧闭的厅门,又看看门外莫言那道沉默如山的背影。
林暖儿端坐在圆凳上,看似平静,内心却也在默默思量。柳小姐的刁难,王府的森严规矩,这无处不在的沉寂氛围,还有福伯口中那位被“腿伤疼痛”、“虚弱乏力”日夜折磨的“主人”…以及刚才那香炉里一丝可疑的酸涩气味。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到,踏入这扇朱门,或许不仅仅是一次出诊那么简单。
她轻轻抚摸着膝上藤编药箱粗糙而熟悉的纹理,感受着那里面银针的冰凉和药材的芬芳,那是她的力量源泉,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需记住自己是谁——一个医者。
厅门外,莫言的身影依旧笔首,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偏厅内,香炉中的青烟依旧袅袅,那丝若有似无的酸涩,仿佛一个无声的谜题,悄然融入了王府深院沉滞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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