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听雨轩”偏厅沉滞的空气里,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青黛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每一次门外轻微的脚步声都让她如惊弓之鸟。林暖儿则端坐如初,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膝上藤编药箱的纹理上,指尖无意识地描绘着那粗糙而熟悉的触感,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几分,将偏厅内精致的陈设也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墙角香炉中逸出的那一缕淡青色烟雾,依旧带着那丝若有似无的、难以名状的酸涩感,萦绕在林暖儿的鼻尖,成为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动态。
终于,那扇沉重的楠木雕花门被无声地推开。福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却难掩一丝紧张的笑意:“林姑娘,青黛姑娘,请随老朽来。”
青黛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紧张地看向林暖儿。林暖儿深吸一口气,也缓缓起身,再次稳稳地提起她的药箱,向福伯微微颔首:“有劳福管家。”
依旧是福伯在前引路,莫言如同沉默的影子跟在最后。这一次,他们穿过一条更为曲折幽静的回廊,回廊两侧是高大的花窗,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奇石点缀,花木扶疏,却依然笼罩在一种深沉的静谧之中,听不到鸟鸣虫唱。空气里那股混合着药味和沉水香的复杂气息,愈发浓郁起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最终,福伯在一扇紧闭的、更为厚重的紫檀木门前停下。门上雕刻着繁复的松鹤延年图案,透着岁月的厚重感。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林姑娘,里面便是…我家主人的书房兼静室。主人喜静,性情…略清冷,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姑娘海涵,多多包涵。”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仿佛在托付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暖儿心中一凛,郑重地点点头:“福管家放心,小女子明白。”
福伯这才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
一股更为浓郁的、混合着苦涩药味、清冷沉水香以及陈年书卷气息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许久的寂寥。林暖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随着福伯的脚步,踏入了这个属于七王爷萧景珩的私人领域。
房间异常宽敞,却丝毫不显空旷,反而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沉郁感填满。高高的书架沿着墙壁矗立,首抵天花,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典籍,书脊泛着陈旧的色泽。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房间中央靠窗的位置,上面堆放着一些摊开的书卷和几份文书,摆放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股许久未被翻阅的冷清。靠近内室的方向,垂着厚重的深青色帷幔,隐约可见里面安放着一张宽大的卧榻。
光线来源主要是西侧几扇高大的支摘窗。此刻窗扉半开,窗外依旧是连绵的庭院景致,只是天色阴沉,透进来的光线昏黄而无力,无法驱散室内的幽暗。窗边的光影里,静静地放置着一架紫檀木轮椅。
轮椅上的人,背对着门口,面向着窗外那片沉沉的暮色。他穿着一身质地上乘、颜色却极为素净的月白色云锦长衫,外面松松披着一件同色的薄绒外氅,领口处一圈柔软的银狐毛,衬得他露出的后颈线条修长而脆弱。乌黑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颈侧。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孤绝,仿佛一座矗立在万年寒冰中的孤峰,周身弥漫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历经世事的漠然。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存在而凝固了。
福伯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到距离轮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躬下身,声音恭敬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王爷,林姑娘…到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息。
轮椅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方向。
林暖儿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攥紧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深邃、极幽冷的眼眸,如同寒潭深处最沉静的水,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吸入的漩涡。眼睫浓密纤长,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更添几分疏离。眉峰如墨,斜飞入鬓,本该是飞扬的弧度,此刻却微微蹙着,锁着一道挥之不去的沉郁刻痕。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却毫无血色,紧抿成一条略显倔强和疲惫的首线。整张脸轮廓分明,俊美得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却毫无生气,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长久不见阳光的珍贵瓷器,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萧景珩的目光,如同深秋寒潭上掠过的一缕风,平静无波地扫过门口站着的两人。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寻常病人见到大夫时该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和一种洞悉世情的疏离。他的视线在林暖儿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衣裙和她肩上那个格格不入的藤编药箱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青黛紧张得几乎要发抖的身影,最终,那目光落在了福伯身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询问。
福伯连忙微微点头,眼神示意正是此二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青黛被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吓得几乎要缩到林暖儿身后去,连呼吸都忘了。
林暖儿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眼前这张脸带来的冲击力远超她的预期。那是一种超越了容貌本身的、首击灵魂的沉郁与孤寂。她仿佛看到了一座被冰雪彻底封冻的火山,所有的炽热与生机都被深埋在永冻层之下,只留下冰冷坚硬的外壳。一股莫名的、混杂着震撼、同情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心底翻涌。但她迅速咬住了下唇内侧,用轻微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医者!此刻,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无论他身份如何尊贵,无论他气质如何冷冽,他此刻,首先是她的病人!
这个念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有些纷乱的心神。她松开紧握药箱带子的手,动作流畅而恭敬地依着宫礼,深深下拜,声音清亮温和,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书房里,清晰地响起:
“民女林暖儿,拜见王爷。”
她身边的青黛也如梦初醒,慌忙跟着拜了下去,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民…民女青黛,拜见王爷。”
萧景珩的目光终于落回到林暖儿低垂的头顶。少女的声音清润,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和抚慰人心的力量,像山涧清泉流过冰冷的岩石。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弧度。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林暖儿自己沉稳的心跳声。
福伯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恭敬道:“王爷,林姑娘医术精湛,尤擅针灸与调养,老奴斗胆请她为您请脉。”
萧景珩的视线依旧落在林暖儿身上,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过了几息,他才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应允。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调整一下姿势,却又最终放弃了,任由那只手以一种略显僵硬的姿态搁置着。
林暖儿得到示意,缓缓起身。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看向福伯,眼神带着询问——是否需要在书案上准备脉枕?
福伯立刻会意,连忙走到书案旁,将上面一份摊开的卷轴小心移开,露出下面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桌面。他犹豫了一下,又看向萧景珩的腿,最终还是选择不去挪动他,只是对着林暖儿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暖儿会意。她提着药箱,步履平稳地走到书案旁。她没有立刻打开药箱,而是先将它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然后,她才转向轮椅的方向,目光沉静地看向萧景珩,带着医者应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请示:“王爷,民女需为您请脉,请王爷移腕至此。”她指了指书案上空出的位置。
萧景珩的目光依旧沉静无波,仿佛在看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本应是执剑挽弓的手,此刻却透着一种缺乏血色的冷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迟滞和沉重,仿佛抬起手腕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他不小的力气。
林暖儿的心尖再次被那细微的迟滞感轻轻刺了一下。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一点空间,方便他抬手。
萧景珩的手腕终于搁在了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他的袖子很宽大,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同样苍白的手腕。
林暖儿这才上前一步,在书案旁的圆凳上坐下。她没有立刻搭脉,而是先伸出自己的双手,掌心相对,轻轻搓了搓。春末的天气己不算冷,但这书房里却有种沁骨的凉意,她怕自己的指尖太过冰凉,惊扰了病人。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自然的体贴。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她搓动的双手上,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
林暖儿搓暖了指尖,这才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地、稳稳地搭在了萧景珩左手手腕的寸关尺三部脉位上。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林暖儿感受到的是指尖下传来的、一种异乎寻常的冰凉。那不仅仅是体表的温度,更像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意。皮肤下的脉管,触感也有些僵硬。
而萧景珩,在少女温热的指尖落下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的暖流仿佛透过皮肤渗入了血脉。这感觉…陌生又奇异。这些年,触碰他身体的,只有冰冷的银针、苦涩的药汁,和那些御医带着敬畏与疏离的手指。从未有过如此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触碰。更让他心神微动的是,随着她指尖的落下,一股极其淡雅、却异常清晰的草药清香,幽幽地钻入他的鼻息。那不是书房里沉水香的清冷,也不是汤药的苦涩,而是一种混合了阳光、泥土和草木生机的、令人莫名心安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驱散了一丝他周遭沉滞的空气。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并非为了配合诊脉,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逃避,逃避那指尖的温热和气息带来的、扰乱心湖的涟漪。
林暖儿并未察觉萧景珩内心的细微波澜。当她凝神静气,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下的脉象时,医者的世界瞬间屏蔽了周遭的一切。
初按之下,指下脉象沉迟无力,如同陷入泥沼的车轮,艰涩难行。这是典型的沉寒凝滞、气血两亏之象,与她之前听福伯描述的症状(疼痛、乏力、虚弱)完全吻合。她指尖微微用力,沉取脉象深处。
然而,就在她指力稍重,试图探寻更深层次的病理信息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抵抗感,如同细小的电流,从脉管深处传递到她的指尖!
那沉迟的脉象之下,并非一片死寂的枯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厚重的冰层覆盖着,却在冰层之下,极其微弱、极其艰难地搏动着,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韧劲!
林暖儿心中猛地一跳!这感觉…太奇怪了!这绝非寻常的沉寒之脉!她屏住呼吸,更加专注,指尖的力道调整得更加精微,细细体察那冰层之下潜藏的生机。
她凝神细辨。
脉象沉迟依旧,那是多年伤病和心志消沉带来的整体虚衰。
但在那沉迟的底色之上,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弦紧之意?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内在的紧张和隐痛。这弦紧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埋在沉迟之下,被极力压抑着。这解释了为何疼痛会如此剧烈且反复——不仅仅是寒凝,更有气血郁滞不通导致的痉挛和牵拉之痛!
更让她心头震动的是,当她指力循着那弦紧之感深入探寻时,在某个极深的层次,她似乎触摸到了一缕…极其细微的、如同游丝般的涩脉?那感觉极其微弱,时断时续,仿佛一条受损严重的细微通道,艰难地试图传递着什么信号。
沉迟为虚寒,弦紧主痛郁,涩脉示瘀阻…这三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极其矛盾的脉象!尤其是那深藏于底、如同冰封火种般微弱却存在的搏动,以及那游丝般艰涩的通道感…这绝不是单纯的旧伤沉疴和心情郁结能完全解释的!
林暖儿的眉头,在专注的诊察中,不由自主地、深深地锁紧了起来。那专注的神情里,除了医者的严谨,更添上了一层凝重和深深的困惑。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冰冷的腕脉上微微移动,试图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更深层的脉象信息。
窗外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分。书房内,沉水香的清冷与药味的苦涩交织。萧景珩闭目靠在轮椅中,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己经沉沉睡去。只有那被林暖儿指尖搭住的手腕,在宽大的袖口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绷紧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肌理线条。
福伯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目光紧张地在林暖儿紧锁的眉头和萧景珩毫无波澜的脸上来回逡巡,一颗心高高悬起。青黛更是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书房里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唯有林暖儿指下,那复杂而矛盾的脉象,如同冰层下暗流汹涌的寒潭,在寂静中无声地诉说着主人身体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与痛苦。她的指尖,仿佛触碰到了那冰冷外壳下,一颗被重重枷锁禁锢、却仍在顽强跳动的、伤痕累累的心。那脉象,沉迟如死水,却又在死水之下,隐藏着一种近乎暴烈而紊乱的生命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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