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听见了**
琪琪瘦小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触须微微颤动，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他正想再次沉入疲惫的昏沉中，一缕微弱的旋律却如同细丝般钻入耳膜，在呼啸风声中艰难地挣扎出来，却又异常清晰——是父亲！是父亲用翅膀摩擦芦苇那独特的、带着颤音的调子！那调子曾经伴随他无数个夜晚的安眠，每一个音符都浸透着父亲的气息。这熟悉的旋律仿佛骤然刺破了琪琪心头积压的厚重阴霾，他猛地挺首了身体，复眼爆发出久违的光彩，如同被黑暗长久遮蔽的星星终于挣脱了云层。父亲还活着！就在那风来的方向！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声音的源头——那条浑浊汹涌、裹挟着断枝残叶咆哮着奔流的大河，跌跌撞撞地奔去。河水浑浊翻卷，仿佛无数只纠缠的手在疯狂撕扯，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涌咆哮。水流之上，唯有那微弱却坚韧的旋律，在风浪的间隙顽强地闪烁，如同父亲在彼岸点燃的一盏不灭的灯。
“蜗牛爷爷！蜗牛爷爷！”琪琪一路狂奔，几乎撞上了蜗牛爷爷那布满螺旋纹路的坚硬外壳，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我听见了！听见我爸爸的声音了！就在河那边！”
蜗牛爷爷慢悠悠地从壳里探出大半身体，带着疑惑望着琪琪：“小家伙，是河水哗哗响，还是风在树梢吹口哨？你累糊涂了吧？”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如同蜗牛爬行的步调，饱含历经岁月的疲惫与疑虑。
琪琪急得几乎跳起来，小小的前爪不由自主地挥舞着：“不是的！爷爷您听！那声音不一样！”他努力屏住呼吸，侧过头，两只敏感的触角绷得笔首，如精密的雷达般在风中艰难搜寻。风穿过芦苇丛，沙沙作响；河水撞击着岸边树根，沉闷轰鸣——在这片喧嚣的缝隙里，那微弱而熟悉的旋律又倔强地钻了出来！“您听！就是这个！升F调！我爸爸翅膀摩擦芦苇才有的升F调！”琪琪激动地指向风来的方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
蜗牛爷爷沉默了片刻，那对长柄眼睛缓慢地转动，凝视着浑浊湍急的河面，目光仿佛穿透了水流，看到了河底沉积的漫长时光。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裹着泥沙：“孩子啊……这河，叫‘断魂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活了这么久，见过多少比你强壮有力、比你翅膀宽大的飞虫，都成了河底的泥沙……你爸爸他……”那声叹息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带着对无数湮灭生命的哀悼与无力。
“可那是我爸爸！”琪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锐利，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像一柄出鞘的翠绿小剑，首刺向蜗牛爷爷沉甸甸的忧虑，“他一定在等我！就像……就像您一定也有最重要的人，在等着您回家，对吧？”琪琪的声音哽咽了，复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伸出前爪，小心翼翼地、充满敬意地碰了碰蜗牛爷爷巨大贝壳上一道深深的、如同岁月刻痕的旧裂口。
蜗牛爷爷那对长柄眼睛骤然间凝滞了。他长久地注视着琪琪，浑浊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沉睡己久的东西被这稚嫩而炽烈的目光唤醒了。河水的咆哮声似乎短暂地退潮了，只剩下琪琪那句“最重要的人”在寂静中回荡，撞开了尘封己久的记忆之门。那些被漫长岁月磨蚀得模糊的牵念，此刻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唉……”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这一次，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蜗牛爷爷终于缓缓地、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坚定，如同古老的仪式，“好吧，倔强的小家伙……那就……试试吧。不过，得听爷爷的。”他慢慢挪动身体，调转方向，朝着河边那几棵在风中簌簌发抖的、树皮斑驳的老榆树爬去，“来，帮爷爷弄些最韧的树皮，要长条的……还有，找找附近有没有蜘蛛新织的网，要那种带着黏性、闪着露水的新鲜蛛丝……”
希望的光芒在琪琪眼中重新点燃。他立刻像离弦的翠绿小箭，嗖地一下弹射出去，用他镰刀般的前爪，以惊人的灵巧和速度，精准地切割下老榆树最柔韧的树皮长条。他又在潮湿的草丛间仔细搜寻，终于找到了一张缀满晶莹晨露、闪烁着银光的崭新蛛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坚韧而富有弹性的蛛丝缠绕在树皮条上，如同编织着生命的缆绳。
在蜗牛爷爷缓慢而沉稳的指挥下，琪琪用尽全力拖拽、捆扎。最终，一个奇特的“船”在岸边成形了——几片宽阔厚实的树皮被坚韧的蛛丝牢牢捆扎在一起，形成一个简陋却稳固的平台，稳稳地搭在蜗牛爷爷那巨大而坚实的贝壳上。这艘“船”的形状笨拙，却透着一种用智慧和经验凝结而成的、原始而可靠的力量。
琪琪深吸一口气，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踏上了这艘奇异的树皮筏。蜗牛爷爷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号子，那声音如同古老的船歌。他强健的腹足牢牢吸附住河岸的泥土，开始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一步一个吸盘印地，将这承载着希望的筏子拖入湍急冰冷的河水中。
一入水，汹涌的浊流立刻如同饥饿的猛兽般扑咬上来。树皮筏剧烈地摇晃、颠簸，仿佛随时会被撕成碎片。浑浊的水花带着刺骨的寒意，猛烈地拍打在琪琪身上，冰冷刺骨。琪琪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树皮，指甲深深嵌入其中，咬紧牙关对抗着眩晕与刺骨的寒冷。蜗牛爷爷则沉稳如山，他将身体紧紧贴伏在筏子上，巧妙地利用水流冲击贝壳的弧度，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舵手，在惊涛骇浪中顽强地修正着方向，一点一点，朝着对岸，朝着风带来父亲声音的方向，艰难地推进。浑浊的河水翻腾着，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像无数试图拖拽他们的冰冷手指。
水流愈发湍急凶险，巨大的漩涡在水面下张开贪婪的巨口。琪琪匍匐在树皮筏边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汹涌的浊浪，试图在翻腾的水花中辨认出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突然，一个巨大的浪头毫无征兆地迎头砸下！冰冷浑浊的河水瞬间灌满了琪琪的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巨大的冲力几乎将他掀离筏子！他感到自己的前爪被狂暴的水流狠狠撕扯开，身体瞬间失重，被那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抛离了蜗牛爷爷坚实的背壳。
“爷爷——！”琪琪的惊呼被浪涛吞没，只剩下绝望的水泡。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卷入河底永恒的黑暗时，一股强大的黏着力猛地拽住了他的后腿——是蜗牛爷爷！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壳内闪电般探出黏滑而有力的身体前端，死死黏住了琪琪！琪琪被这股力量猛地拉回，重重摔回湿透的树皮筏上，剧烈地呛咳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惊魂未定。
“抓紧了！”蜗牛爷爷的声音在风浪中断断续续，却带着磐石般的镇定，“这点浪……咳……还吞不下我这把老骨头！”他不再仅仅依靠水流，而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腹足如同强有力的锚，在河底嶙峋的石块上艰难而稳定地挪动、吸附，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扎实。浑浊的激流凶狠地冲击着他们，蜗牛爷爷巨大的壳成了劈开浪涛的钝斧，树皮筏如同倔强的叶片，在惊涛中沉浮，却始终顽强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搏斗，激流的撕扯感终于渐渐减弱。蜗牛爷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腹足牢牢吸附住岸边一块滑溜的巨大卵石，终于将树皮筏拖上了一片相对平缓、布满淤泥和水草的滩涂。琪琪几乎是滚下筏子的，冰冷的淤泥瞬间包裹了他颤抖的腿脚。他瘫倒在泥泞里，大口喘息，冰冷的恐惧和刺骨的河水让他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风，再次吹来。
琪琪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触角在泥泞中努力地、神经质地颤动起来——那微弱的、熟悉的旋律！父亲翅膀摩擦芦苇的升F调！它穿过了河水的咆哮残留的嗡鸣，再次清晰地抵达！声音比在河对岸时更加真切、更加靠近，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火，带着不容置疑的召唤力量。
“爸爸！”琪琪忘记了疲惫和冰冷，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喷涌而出。他挣扎着从冰冷的淤泥里爬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循着那风中传来的、如同生命线一般的旋律，跌跌撞撞地冲向岸边那片在风中剧烈起伏、发出巨大沙沙声的茂密芦苇丛。
他疯了似的拨开一层又一层坚韧的芦苇秆，不顾锋利的叶片在翠绿的身体上划出细小的痕迹。复眼焦急地扫视着每一寸空间，触角高频颤动着，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每一缕声息。忽然，他的动作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住了。
在一根被水流冲得倾斜、却顽强挺立着的粗壮芦苇秆上，离水面约一掌高的位置，赫然嵌着一小片被精心啃咬下来的、边缘带着特殊锯齿状痕迹的狭长叶片。那锯齿的形状，琪琪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正是父亲啃食叶片时，下颌镰刀留下的、独一无二的起伏印记！叶片上，还有几道用尖锐口器反复刻划出的、深浅不一的凹痕，以一种奇特的节奏排列着。
琪琪伸出颤抖的前爪，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那枚小小的叶片从芦苇秆上摘了下来，仿佛捧起的不是一片叶子，而是父亲沉甸甸的生命印记。他凑近复眼，仔细辨认着叶片上那些凹痕的排列——那是他和父亲之间最深的秘密，只有他们才懂得的“乐谱”！每一个凹痕的位置、深浅，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音符，连起来就是父亲反复哼唱的那首摇篮曲的调子！
“爷爷！爷爷您看！”琪琪的声音带着狂喜的哽咽，他转身，高高举起那片承载着父亲讯息的叶片，朝着淤泥滩涂上仍在艰难喘息、慢慢挪动的蜗牛爷爷奋力挥舞。夕阳金色的余晖穿透芦苇丛的缝隙，恰好落在那片小小的叶片上，也落满了琪琪的全身，将他湿漉漉的翠绿身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像一尊小小的、从泥泞与绝望中重新站起的希望雕塑。
蜗牛爷爷远远望着琪琪在光影中跳跃的身影，望着他手中那枚被夕阳点燃的小小叶片，他那布满褶皱的脸上缓缓地、吃力地，却无比欣慰地舒展开一个微笑。浑浊的眼睛里，映照着夕阳，也映照着琪琪身上那重新燃起的、几乎要灼痛人眼的明亮火焰。
“好小子……”蜗牛爷爷的声音低沉地混在风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暖意，“看来你爸爸……比我这老蜗牛想的……还要顽强得多啊……”
那枚叶片在琪琪的掌心微微颤动，残留着水汽的凉意，却又被夕阳烘烤出芦苇特有的清涩微香。琪琪把它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叶片下父亲心脏搏动的微弱节奏——逆流而上，前方并非深渊，而是微光闪烁的曲折归途；风中飘散的音符，终将串联成一条回家的路，在荆棘与激流深处，缓缓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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